“对不起。”
封无痕握住清清拿绷带的手,她指尖不禁一颤。
“我不该在你面前杀人。”
他双眼蒙着浸透草药的纱布,喉结急促滚动。
“一听到他要对你不轨,我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见封无痕着急解释的样子,清清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我没有生气。”
她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
“别怕我,也别讨厌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带着央求,清清心尖微动。
他不过是想护她周全。
“我知道。”
清清凝视着纱布下模糊的轮廓,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
“封师兄从来都不愿我伤心难过。”
封无痕眉骨微微抽动,苍白的唇瓣几次开合,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
“这路上找你比武的人少不了,先把伤养好。”
清清收妥纱布药瓶,关门时回眸一瞥。
封无痕维持着方才的坐姿,指腹摩挲着她适才坐过的床沿,周身戾气尽消。
不过是得了她三分温和,这人便敛了所有锋芒。
此刻温顺垂首的模样,渐渐与当年大雪中练剑的少年重合。
若真是冤枉了他......
清清心中纷乱,整日里常坐着发怔。
她沉默得反常,但因不再翻阅百草集,也再不碰与江景深相关的物件,封无痕暗自欢喜。
她一定是在意他的。
纵使清清刻意与无尘保持距离,他们一行还是不远不近跟在了身后。
璇玑瞧着三人间暗流涌动,唯有摇头。
少女那日含泪哀求“帮帮我找爹”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几人心中。
以无尘的性情原本不会参与比武,他重振两阁的执念从何而起,答案早已分明。
昆仑论剑沿山设擂,自山脚起七十二连环战。
闯山者唯有层层胜出,方得登顶之机。
封无痕与无尘俱是当今武林的佼佼者,登临绝顶毫无悬念。
清清望着周遭白茫茫一片,只觉阵阵恍惚。
时间终究改变太多,莫说她,就连无尘这等纯净之人亦难逃脱。
犹记梁溪初遇时,他还是个坚持不能打人的懵懂小道士。
如今他却也能在交手后从容收势,稽首道声“承让”。
“冻着了?”
封无痕见清清鼻尖洇出薄红,单手裹住她冰凉指尖,掌心贴在后心渡入真气。
时值隆冬腊月,昆仑绝顶的风卷着冰碴,较之山下更添七分酷寒。
清清重伤后元气未复,此刻裹着厚重的棉衣仍止不住发颤,唇色已隐隐透出青紫。
“别耗费真气。”
清清抽了抽泛红的鼻尖,试图抽回手腕。
“待会儿你还要与旁人过招。”
这话落在封无痕耳中便成了关切,眉目霎时化开春水。
“无妨的。”
无尘在一旁指节微微泛白。
“孟姑娘来烤烤火罢。”璇玑适时出声。
她已指挥弟子架起火堆,煮上了热水。
清清刚要颔首,腕间力道骤然收紧。
封无痕横跨半步挡住无尘视线,鼻腔滚出低哼。
“璇玑姑娘照应着,没有旁人。”清清轻拍他手背。
封无痕垂首不语,剑穗在风中作响。
清清垂下眼睫,尾音沾着细碎颤意:“我冷。”
指尖缓缓松开,又在半空蜷成拳。
封无痕哑声道:“我一会儿就来接你。”
清清拢紧衣襟走向火堆,身后目光如灼铁烙在脊背上。
璇玑见无尘欲言又止,无声叹息后,将手炉和姜汤都塞到了少女怀中。
论剑终局需在五人中决出天下第一。
除却封无痕与无尘,还有一南海来的剑客在列。
那人自登顶后便抱剑倚坐寒松之下,剑鞘凝着冰凌犹自不觉,恍若与怀中古剑同归寂灭。
日影西斜,山上渐渐刮起雪花。
清清膝间铜壶余温散尽,正欲挪动发麻的双腿,眼角忽地扫过石阶尽头。
几乎是在她望去的刹那,那道镌刻在骨髓里的身影便披雪而立。
她猛地低头,一颗心剧烈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江景深眼底刚亮起的星火,在看清她单薄如纸的身形时又飞速消散。
她素白斗篷下空荡荡的,宛若一缕游魂,比从前更加憔悴。
连靖与何渊面面相觑,又同时别开了脸。
“孟姑娘。”
唐锦从景深身后走出,嘴角噙着浅笑。
清清耳尖发烫,想起曾指使无尘盗琴拖住对方的事。
“上次是我对不住你。”
唐锦怔了怔,旋即摆手笑道。
“小事而已,不必挂心。”
见她如此豁达,清清胸口暖意流转。
“唐姑娘也来比武?”
“凑个热闹。”
唐锦卸下琴囊随手轻拨,七根琴弦在雪色里泛着幽蓝。
“托诸位的福,勉强挤进末席。”
当年风雨飘摇的苍穹派,如今在她手中重振声威,走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终是不负先祖基业,不负拼死生下她的母亲。
江景深现身那刻,封无痕周身气劲几乎不受控制暴起。
从第一次见面,刻在武者本能里的危机感便如附骨之疽。
此人越是清冷从容,越衬得自己低贱卑微。
目光扫向清清,见她垂睫盯着雪地里某处虚点,封无痕指节稍松。
至少此刻,她眼里没有那人。
无论是剑锋所指还是心头所念,他绝不会输给他。
景深强迫自己移开凝在清清身上的视线。
他不愿令她有丝毫困扰,却始终不受控地留意她的动向。
知晓她决定留在游龙帮,他几乎捏碎茶盏,痛楚之余竟又生出庆幸。
至少会有旁人好好照料她。
人已到齐,钟鼎鸣响,五道身影应声而动。
无尘招式虽无甚精妙,然则内力浑厚无匹,翻掌间气劲激荡,与其他四人战成平手。
南海剑客内力稍逊众人,但剑招诡谲莫测,寒光过处皆是要害,也能逼得唐锦连退七步。
唐锦弦音如刃破空,奈何五人混战难觅抚琴之机,只得将鹤鸣琴横于胸前格挡。
封无痕甫一出手,便直取江景深命门。
二人从未正式交手,此刻他杀招尽出,剑气如暴雨倾泻,只想在清清跟前碾碎此人。
江景深却似风中垂柳,任尔八方来势,兀自岿然不动。
飘渺神功讲究师法自然,纵使他只练至第二重,世间已经罕有敌手。
清清明知不妥,视线却黏在景深翻飞的衣袂间。
他体内蛇毒未清,怎能冒险参加比试?万一受了内伤.......
她指节攥到发白,一颗心随时要从胸膛跳出。
缠斗近一个时辰,唐锦率先力有不逮。
她心知继续下去定然落败,假作踉跄引剑痴追击,足尖轻点倒飞出三丈开外。
鹤鸣琴霎时迸发杀伐之音,众人顿觉脑中刺痛,如被针扎。
剑痴心无旁骛反不受制,剑势愈发凌厉。
景深意志远超常人,加之神功护体,周身气劲流转如常。
无尘已动凡心,眼前尽是清清折纸浅笑的模样,却也还能勉强维持。
唯有封无痕反应异常,他面色大变,双目赤红,佩剑毫无征兆刺向剑痴咽喉。
“你怎还活着!”
这声嘶吼裹着漫天杀气,惊得剑痴连连疾退,才堪堪躲过。
即便如此,他左袖仍被剑气割裂,碎布飘落在地。
裂帛声刺入耳膜,封无痕如遭雷击。
剑尖垂落雪地,仿佛经历了一场锥心刺骨的噩梦。
剑痴看准机会,一剑向他攻来。
江景深旋身闪避剑锋,转身正迎上清清焦灼的目光。
他喉结轻滚,脚下移形换影如行云流水,两指截住了袭向封无痕的剑刃。
电光火石间,剑痴宝剑转到右手,左掌凝着十成内力拍向景深胸前。
景深神情一凛,欲要变换步法之际,微弱的破空声在耳边响起。
“别伤他!”
剑痴挽了个剑花,三根银针循着来路疾射而回。
景深瞳孔震颤,抬袖打偏银针。
“清清......”
封无痕见她飞扑而来,满心以为她在担忧自己,眼底刚浮起亮光,那抹身影就擦着他肩头掠过。
景深轻功发挥到极致,手臂被剑痴掌心拂过,正好将扑来的人接个满怀。
“你中掌了......”
清清盯着他血色尽褪的唇,泪水夺眶而出。
“快停下,你受不得内伤!”
她颤抖伸手,无论如何都对不准脉搏,急得涨红了脸。
“我没事,别怕。”
见她落泪,景深心如刀割,连忙将人按进怀里。
右手扯落大氅裹住她冰凉的身子,玄色绒毛衬得她神色越发凄楚。
“你骗人!我一直盯着,都看见了!”
清清带着哭腔嚷嚷,胡乱抹了把脸,左手去摸针囊,右手固执地扣他手腕。
“真的没有中掌。”
景深拇指拭去她眼尾泪珠,浅笑浸润柔情。
“知道你胆小,我怎敢受伤见血?莫要难过了。”
话音未落,怀中人揪紧了他前襟,崩溃的呜咽声尽数埋在了他胸口。
这些时日清清独自守着秘密强撑,此刻被他温言一哄,压抑多时的情绪决堤般倾泻。
“受伤也不许瞒我,我不怕血。”
她紧紧环住他腰身,抽噎着把脸埋得更深。
“好,任何事我都不会瞒你。”
景深下颌轻蹭她发顶,掌心贴着她后心缓缓渡入真气,将刺骨寒意一点点驱散。
“相信我,别怕。”
比武因这变故暂时停下。
远处对话听不真切,唯见两道身影交叠纠缠。
“她不是跟着那人来的吗,怎么又和这个抱在一起?”
剑痴忍了半晌,终是蹙眉问唐锦。
“你们中原人忒乱。”
唐锦无语,额角青筋直跳。
“闭嘴,别看。”
无尘心头酸涩,闭上眼睛,一遍遍念着从前最常念的金刚经。
贪嗔痴三毒俱是戒,怎的下山后屡屡破戒?
定是经文念得少了。
封无痕死死盯着二人,剑柄上剑穗几乎捏碎。
若不曾目睹此景,尚可自欺清清是在乎他的。
而今现实彻底击碎了幻想。
她情急时竟是这般不管不顾,满心满眼只有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