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往事成堪
躺在床上的贾敏看着手里的礼单，沉默不语良久。
坐在床边的黛玉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变化，手里握着一柄象牙团扇，扇骨在灯火中泛起温润的玉色，细密如丝的牙纹里沉淀着岁月凝就的琥珀光晕。
扇面正面以月白冰绡为底，用苏绣十八色晕色法绣出折枝玉兰，花蕊处捻入波斯商人带来的金箔丝，微风过处便如星子坠枝；背面却以浅碧鲛绡裁成，双面异色绣的竹林间立着七只仙鹤，针脚细密得连鹤羽上的露珠都似要滚落。
扇坠悬着拇指大小的羊脂玉连环，环心嵌着颗南海珍珠，九道朱砂染就的流苏末端缀着翡翠铃铛。
团扇初入手中，便觉生温，扇骨贴合掌心时泛起丝丝沁凉，黛玉知道这是极贵重的礼物了，可这一柄还不够，屋内薄儿、紫鹃、雪雁侍立处，还摆着数箱，屋外管家林全还在等贾敏的吩咐，屋子里静悄悄地。
贾敏缓缓合上礼单，轻启玉音，“林全”。
“在”，紧张等待时，林全全神贯注，生怕漏听一句，只隐约听到太太声音就立马应答。
“老爷今天在书房见的是不是文家的文七郎？”黛玉听母亲这般问起，想起早前听到的。
林全不敢隐瞒，低头躬身，立声回道，“是的，太太。”
贾敏很是淡然，黛玉见母亲如此，礼单又还要处理，便问，“母亲，文家同我们家有何渊源？”
贾敏挤出一丝笑，“文家和你父亲毫无旧交。”
“那为何文家送来如此重礼？”黛玉心思巧，既然方才听到父亲见的是文家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重礼必有重托。
贾敏没有马上给女儿讲解，而是左手握住黛玉的手，声气空游，“玉儿，又瞎想什么？”
“没有，”黛玉下意识地否认，而贾敏则是眼神转黯，“我的玉儿啊，你太聪明，又那么会体谅他人，迟早会伤了自己的。”
黛玉不知如何回应母亲，“文家和我们自然没有交情，可文七郎和琏儿是生死兄弟，如今又在你父亲手下做事，送礼也在情理之中。”贾敏一语未尽，转而对着薄儿吩咐道，“将东西都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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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嶷看完林如海所书，面下震惊之余，眼中熠熠生辉，却有无限欣喜，拱手作揖，言辞间满是钦佩：“师叔，真乃石破天惊之创举！将经世学派内部诸家之精华融会贯通。以之彻底荡涤理学之积弊，定能造福天下之黎民百姓。
若能施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必当流芳百世，为后世所敬仰！”
林如海对顾嶷少有的失礼和恭维，毫无欣喜，脑海中还是浮现出文郦的话，“大人，这番谋略，您若问我为何送于您，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如等琏二回来，您自己去问他。
可我觉得，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我们是勋贵，而此方略却是国政，天下人不会觉得一群丘八是读的多少书，做的多少有益民生的善政的。
士人们也不会认的，到时此略不过又成党争的工具罢了。”
顾嶷是真心高兴，话也是真的，废金银行钞、改革实物经济这些思想，诸家先贤都有提出，但如何将其落实到现实，融入国政便是大难。
他师叔林如海以辽东物产为本，增发纸钞，辅以盐、布、茶专卖物，已是旧策辅新意。
但这还不够，纸钞只是保证其价值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让它流通起来。
官府征税的形式只是流通中的一环，百姓不会只为了缴税就使用纸钞，必须保证纸钞在民间商贸交易中能够流通。
通过对商税银钞比的规定施行减免措施引导商人积极从百姓手中回收纸币，同时在辽东梁房口、湖广汉口设置粮仓，扬州设立盐仓，直隶通州口设置棉仓，松江府设立棉布丝仓。
另外为保证地区的银钞兑换，在上述地区以及陕西西安设立一个新的机构，取名银行，承担大额银钞兑换业务。
银行的钞就是地方各省解押而来的、应当上缴中央的地丁银税赋。商人为了获得税赋上的减免，一定会想办法获取纸钞，从民间交易中获取的还不够，就可以拿白银到银行换取纸钞，再用于商税征纳。
通过以上两点实现了纸钞使用价值同银钱一致。
而为了避免地主士绅、商人出于图利角度对纸钞流通的断绝，百姓手中的纸钞将通过地方徭役雇工的形式发到百姓手中。
这是一套完整的流通闭环结构了，再加之缩钱扩银的措施，通过对纸钞发行数的控制，完全可以实现稳定银钱价的目标，保证民生赖安。
而缩钱扩银就是在现在的天下物产产出情况下，缩减铜钱供应，通过南北方棉贸的形式增加北地的白银数量，平衡南北地区流通白银失衡。
从总体而言，天下白银数量没有增加，但在南北的结构性问题上实现了白银的增加，而铜钱供应的减少，将导致白银的贬值。
而随辽东开发而产生的纸钞对应的是天下物产之新增，不会影响原有的银钱问题，而且规避掉了原先让人担忧的银价走高问题。
这一点最为有利于北方，有利于北方，就有利于边地军费开支的降低，就有利于朝廷的财政健康，进而有利于南方百姓。
此想若能施行，数年之后，士林中经世学派必将再树一座丰碑，不同于原先较为功利的上层路线，如果方略可行，必将以新论吸引年轻士人投身到经世实学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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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腊月，锦州之地，风雪愈发凛冽。漫天鹅毛乱舞，天地间一片苍茫，山川皆被银装。蒋子静一整日都待在帐内，须鬓未理，不见浓云遮面。
这一日，亲兵赵唤匆匆闯入帐内，脚步急切，神色慌张。彼时，蒋子静正擦拭佩刀，听闻声响，缓缓转头，目光投向跟随自己数年之久的赵唤。
帐门被赵唤匆忙带起，刹那间，刺目的光亮透过缝隙直射而入，映照在那明晃晃的刀身上，随即反弹开来，在蒋子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银色疤痕，格外醒目。
赵唤见状，心中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脏，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而后颤颤巍巍地禀报道：“将军，京城大老爷遣人前来，此刻已入营中。”
蒋子静听闻此言，暗自想：是啊，终究还是来了。旋即开口道：“既已至此，还不速速将人带来，且看我兄长有何吩咐。”
赵唤是个刀头舔血的粗人，跟兄弟们自然是粗言粗语，没什么可忌讳的，可和他将军说话就要斟酌了。像现下的情形，以往的憨傻留到此刻是在找死。此刻，他已知方才言语有所不妥，忙不迭补充道：“将军，大老爷派了二百余兄弟前来，为首的乃是蒋成老大人。”
蒋子静听闻，震惊之下，猛地站起身来，连佩刀都未来得及收鞘，便匆忙丢在一旁，大步朝着帐外冲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却陡然停住了脚步。原来，正撞上蒋成率领的蒋家部曲朝着营帐而来。
蒋成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军头，不同于身后蒋家部曲的棉甲，身上披的是暗红色布面明甲，铁片在外，前有护心镜，铁片多有锈迹血斑，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粗糙得如同饱经风霜的树皮，年轻时肩宽背阔的身子在风雪的照映下也有了些许消瘦。
蒋成一眼便望见了蒋子静，当即松开马缰，疾步上前，在距蒋子静三步之遥处，单膝跪地，抱拳高声说道：“二爷，大爷命我率二百兄弟前来听候您的调遣。如今二百人马，无一折损，恭请二爷训示！”
蒋子静望着跪在面前的蒋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几欲上前将其扶起，但终究还是强忍住了这份冲动，艰难地开口问道：“我兄可有其他训诫？”
蒋成低头跪地，听到蒋子静的问话，赶忙将蒋子宁的话语如实转达：“二爷，大爷说了，若是这二百人马还不够，还可以再调！人少没关系，仗一定要打下去，只要平原侯府的人还有口气，就是死，也要死在盛京的城头上，方不负此前泪流血洒，夙夜不寐！”
蒋子静听完此话，说不出话来，裂唇开口却是空张，呼不出气来，不服气地闭上，低头再抬起，可是嘴呀，却是死死地缝上了，眼睛游离，避无可避，只得往天空看去，雪花纷纷扬扬，将粗大的右手盖在脸上。
蒋成久久未得到回应，心中不禁疑惑，遂抬头望去。然而，风雪弥漫，可是看不清他二少爷的脸。在漫长的等待中，他隐隐听到了一丝哭咽之声，起初若有若无，断断续续，仿若游丝般在风雪中飘荡。
但渐渐地，这哭声愈发清晰，如汹涌的潮水慢慢地补满了他的眼睛。蒋成心中一震，他知道了，是他二少爷哭了。
四周围过来的士卒们也听到了，哭声很大，伴着风雪沁人心肺。
蒋子静哭声起初是夹杂着哽咽和抽泣，慢慢地泪水决堤般涌出，不再有所保留，变成了嚎啕大哭，高亢而激烈。
哭声传开，身染败气已久的宁武军士卒冬日已下，触目不见故园亲朋，泪岂有不潸然而下之理？声岂有不嚎而散之由！
孙子曰，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
蒋父教三子曰，临败军之阵，纵哭嚎裂甲，三军肝胆碎于尔泪前，此为万不可为之事！
一人之哭动人，千骑丧声而动地，广宁未有不闻此声者。
萧奕在听到侄儿萧慕的回禀后，幽深寄语，“如同此景，如何不有动容泣声。”
蒋子静，字文睿，初为禁军校，后为德州统制，嘉祥三十八年其兄袭爵，继长兄位，任宁武军节度，尔来十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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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在结束同文郦的会面后，心思重重，即使是回到屋内强装平淡，待到妻子贾敏提及文家人的送礼，便再也藏不愁思。
黛玉敏而感其父情，又想起母亲先前所提，猜测文七郎此番来家，必与她琏二哥哥有关。想起在贾府，她与她琏二哥哥相处最少，但印象非常特别，因为她琏二哥哥只是看着平常、邻家，但诸事体会，像围着无数层纱幕，让人看不透。
这夜，林家三人由文家人谈到琏二，黛玉讲起在贾府同她琏二哥哥的几次见面情景，等最后说到，贾琏临行离开京城前聚兄弟姊妹夜宴的情形，贾敏也面上带了点点红润。
而林如海听到女儿讲述起那晚贾琏说与他女儿和薛家姑娘的话，则是由喜转淡，神情思索，待一家欢乐尽，妻子贾敏睡下，女儿黛玉回房，他则是重返书房，秉烛夜思，至次日鸡鸣，始成一书。
林如海看着桌前一夜的成果，疲态未见，已经想好先给大小顾看一看，探探相近士人的风向，若是上佳，再奉于虞山、宪文二公审阅，若成，再上奏今上，探明帝心，最后推之朝堂，试行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