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陵本就只留下了一点残魂,借着这个境凝聚起意识,才得以和冥翼说说话,喝一顿酒以作告别,现在时候到了,境要开了,他的魂也就会随着境散了。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冥翼他们说:“走吧,我送送你们。”
他费了如此多的心力,不就是为了弥补多年前的遗憾,好好道个别么?
只不过现在看来,想见的人他见了,该说的话他也说了,也得知了友人安好,故人无恙的好消息,似乎没有什么牵挂了,但是临到告别时,他还是会不忍,那种遗憾的感觉还是会席卷而来......
可是这回,他再也没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林依和冥翼自然看出了他的情况,相互对视一眼,然后起身。
穿过太子府的假山花石,便是长长的回廊,不一会儿就到了大门口。
守门的小厮为他们开了门。
在走之前,林依还是没有忍住,转而问宋陵:“可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宋陵看着她,那眼神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愧疚,他沉默一阵,才开口说:“在下幼时狂妄,身上有一纸婚约,却对那名义上的未婚妻子不闻不问,百般抗拒,甚至看不起处于深闺的小公主,姑娘出去之后若是有机会,请替我同她道一句歉。”
他顿了顿,又说:“如今宋陵已死,望她另择佳胥良配,莫要误了这大好时光。”
林依看着他点了点头,想了想说:“她不怨你。”
宋陵笑了,他知道。
踏出了太子府的这道门,林依和冥翼这便算是回去了,但是他们两人还是在最后的一刻停下了脚步,回了头,听见了宋陵的最后一句话:“祝冥兄与林姑娘百年好合,岁岁长安。”
他们站在枕星阁的这片废墟中,十几年前的一切如云似沙,像山间的薄雾一般,聚拢又散开,最终只留下那些最为朴实无华的景色。
林依站在废墟中,看着冥翼留下来的那些刀痕,忽然就理解镜初这般所作所为了,敢情是这个人有一条刺杀太子的罪名不够,还想加一条劈毁枕星阁的罪名么?
她无语至极,只好拿出符篆,一处一处的替他收拾烂摊子。
她蹲下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转而去问冥翼:“还记得刚才进入境里面的第一幕么?”
冥翼点了点头,那是宋陵去繁华府邸中找他和沈泽宸吃酒喝茶的一幕。
林依提醒到:“那时候宋陵并不知晓沈泽宸的身份。”
想到此处,冥翼也皱起了眉,宋陵不知道沈泽宸的身份,也就是说,沈泽宸是以一个平凡富贵公子的身份和他相识的,那若是平凡公子,又怎么会在长安的皇家地带有这么大的一座宅子,且宋陵看起来还毫不怀疑。
那时候冥翼自己也在这宅子里,若不是林依指出来,竟感觉不到任何问题。
是这个境扩大了事实,还是这其中另有蹊跷?
两人寻思未果,只能先把手头的刀痕处理好了,然后商议着重启擢试以及修建枕星阁等一系列的事宜,剩下的这些端倪和蛛丝马迹日后慢慢来查也不迟。
眼看着没有多久天就要亮了,林依便先回了皇宫,走之前扔给冥翼一本册子,吩咐到:“让杨时练习,不可懈怠。”
冥翼靠在树边随心随意的翻看着,半响后笑了笑,说:“我要是杨时那小子,早就撂担子不干了,改投别家师门去!”
虽说严师出高徒,但师父严厉到林依这种程度的,冥翼还是头一回见。
今日沈易安情况不错,比前些日子精神多了,不仅能和尹晟林依讲几句话,还可以试着下来走几步,这让林依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
原先林依找过尹晟,问过这次刺杀的情况,尹晟却是欲言又止,但是碍于林依的死亡目光,他最终还是说了。
原来沈易安在少年时确实无心朝政,也无所作为,零零总总算下来,出名的诗篇竟只有三篇,
而其中一篇,其实是沈易安替还在学堂读书的瑨琳世子代作之篇,后来那篇文章在长安搅起偌大风波,瑨琳世子胆小害怕,才透露出这篇文章的出处。
这倒是惹起了林依的好奇心,问:“是什么作品?”
尹晟抓着头,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说:“这篇文章早在成文帝的时候就被封禁了,现在原稿应当是被陛下烧了,不过却给那些世家大族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还有......虽然原文找不到了,但是当年我曾有幸看过一回,那文章大底是说要给寒窗机会,要削弱世家势力,什么为政以德,平等相待什么的,还非常详细的列举了此举好处,且一一说明相应的政策变动。”
“公主可能不知,大晋建国百年,一直以世家为根基,提出寒门做主的,陛下那是头一个。”
“那篇文章虽被禁了,但是啊,自此,反抗世家,争得平等的观念在百姓心中扎根生长,还真给世家造成了不少麻烦。”
“自那之后,师父,就一直是世家的劲敌了。”
尹晟自幼跟着沈易安,于外,他是沈易安的近卫和心腹,而于内,他则是沈易安唯一的徒弟,现在面对林依,自然便改了口,叫“师父”。
“也正是因为如此,先帝才敢在那般情形下,召师父回长安,他是世家劲敌,刚好给了世家一个彻底除掉师父的机会。”
“所以师父他这一路走来......其实并不容易。”
林依垂着眼帘静静听着,这确实是她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也不想世家竟会如此疯狂,宁可一国无主,也不留沈易安上位。
尹晟说着忽然行了礼,低头说:“我尹晟心里清楚,公主和陛下相逢于年前,比天下寻常父女生疏得多,且这些年,公主在外受了不少苦,此一番不叫公主享福不说,还让你如此劳心劳力,实在是对不住,从今以后,你同陛下都是尹晟的主人,若有需要,随时来唤。”
林依看着他躬下去的高大身躯,稳稳地扶起他来,淡声说:“你师父主张平等相待,他收你为徒,便是不想看见你这般。”
“尹晟,你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忠肝义胆。”
尹晟直起腰,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呆愣。
他眉眼锋利,又身高体大,天然便带着一股威压,但是在林依面前,简直是小山见大山了,为着礼仪,他并没有直视林依,但是在离开转角的那一刻,忽然点头说:“陛下果然没有信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