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上的日头红得像是浸了血,我蜷在邺城冷宫的青砖地上数蚂蚁。远处飘来炊烟裹着粟米香,混着墙角苔藓的潮气往鼻子里钻。三十年前洛阳城破那日,母亲把我按在怀里,她衣袖上的沉水香也是这般丝丝缕缕往心里渗。那香气如今想来,竟比龙涎香更金贵——毕竟自打十一岁被架上皇位,我便再没闻过不带铁锈味的气息。蚂蚁列队爬过青砖缝,我伸手挡住它们的去路,看这些小东西慌慌张张绕道而行,忽然笑出声来。这场景与武定七年秋狝时何其相似,只不过当年仓皇躲避马蹄的,是我这个穿着龙袍的活傀儡。
\"圣人该进膳了。\"老黄门佝着背端来木盘,半碗冷粥晃着青光。我数到第七十三只蚂蚁钻进墙缝,才抬头看这个服侍了我十五年的老人。他脸上的褐斑比去年又多了几块,像极了邺城地图上星罗棋布的关隘。我摆摆手,露出袖口下干瘦的手腕——这双手十一岁那年捧起传国玉玺时,还带着孩童的肉窝。那时高欢甲胄上的冰碴子正往下滴水,在晋阳王府的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像极了后来邺城皇宫里永远擦不净的血渍。
永熙三年十月廿七的洛阳城,连乌鸦都不敢落脚。我缩在晋阳王府西厢的炭盆前,看铜盆里的银丝炭爆出点点火星。外头马蹄声震得窗纸簌簌响,父亲元亶在廊下来回踱步,麂皮靴底碾碎枯叶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突然\"砰\"的一声,门扉被北风撞开,高欢挟着寒气闯进来,铁甲上结着的冰碴子扑簌簌往下掉,在青砖地上砸出细碎的响。
他蹲下来与我平视,虎口的老茧硌得我手背生疼:\"元家小儿,可愿做天子?\"我缩着脖子往后躲,后腰却撞上父亲的手掌。元亶的手指像铁钳般掐进我皮肉,推着我栽进高欢怀里。护心镜上的血腥气冲进鼻腔,混着他衣领间的貂油味,熏得我几欲作呕。后来听崔季舒说,那日长安城里元修刚称帝,高王需要个傀儡制衡。我生在正光五年正月,虚岁十一,实岁不过十岁又九个月——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在庭院里斗蛐蛐,我却要学着在奏折上画朱批。
迁都邺城那日的情形,现在想来还觉得荒唐。五百头白象驮着佛经开道,象奴的铜铃摇得人头疼。僧人们举的金幢比我人还高,幡角扫过雪地时掀起细碎的冰晶。我的龙辇夹在十万流民中间,八匹枣红马喷着白气,鼻孔里结着冰霜。车轮碾过结冰的河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像有千万把钝刀在刮骨头。有个裹着破麻布的老妇突然扑到辇前哭喊:\"陛下!我的儿冻死在路上了!\"侍卫的鞭子还没落下,她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踩成雪地里的一滩暗红。我攥着辇车金栏的手指冻得发紫,听见高欢在前头大笑:\"好兆头!赤地朱轮,正是新朝气象!\"
后来听侍讲崔季舒说,那年黄河结冰足有三尺厚,冻死的流民填满了七口废井。开春化冻时,邺城护城河漂起层层叠叠的尸首,守城士卒拿长矛拨开浮尸才能取水。这些事自然不会出现在奏章里——元象元年的第一份贺表上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那天早朝时,我分明看见高欢剑鞘上沾着可疑的褐斑。
朝会上我总得挺直腰板坐着,看群臣为军粮吵得面红耳赤。丹墀下的白玉地砖映着蟠龙藻井的影子,晃得人眼花。高王立在右侧,手指总在剑柄缠金丝上摩挲,像在抚摸情人肌肤。元象元年春旱,我实在困得打了个哈欠——前夜被城外灾民的哭嚎吵得整宿未眠。高欢抬眼扫过来的目光冷得刺骨,惊得我险些摔了玉圭。退朝后他在廊下拦住我,玄色蟒袍擦过我手背:\"陛下昨夜没睡好?\"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犀角带扣,上面嵌着的红宝石像凝固的血珠:\"梦见先帝训诫,说要勤政爱民。\"他闻言大笑,震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那臣明日就开仓放粮,全了陛下的仁德。\"
兴和三年元日大朝,宇文泰的使者当庭讥讽:\"陛下这龙袍倒比纸还脆。\"满殿鸦雀无声,我攥着玉圭的手直发抖,掌心沁出的冷汗把圭壁上的螭龙纹都浸模糊了。那使者佩着西魏样式的弯刀,刀鞘上镶的绿松石晃得人眼花。忽听高欢嗤笑:\"贺拔岳的头盖骨还在我帐中盛酒,宇文黑獭倒养得好狗。\"他解下腰间酒囊掷过去,牛皮囊砸在使者胸前发出闷响。那使者脸色青白的样子,让我头回尝到权力的滋味——虽说是借来的刀刃。散朝后我在更衣时发现,中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侍衣宫女拆玉带的手指都在发抖。
武定五年正月朔,我正在临摹钟繇的《宣示表》。冰裂纹瓷砚里新磨的松烟墨泛着幽光,笔尖悬在\"天命靡常\"的\"常\"字上迟迟落不下去。突然墨汁\"啪嗒\"滴在纸上,晕花了\"天命\"二字。侍讲崔季舒冲进来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高王殁了!\"我手一抖,狼毫笔摔在青砖地上,溅出的墨点像群鸦惊飞。
那年我实岁二十六,连夜召来荀济、元瑾等宗室。烛火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殿墙上,晃得像群魔乱舞。元瑾提议联络驻守虎牢关的尔朱文畅,荀济却说该先控制邺城戍卫。我们对着烛火拟定诏书时,窗外的雪下得正紧,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像极了弓弦崩断。谁料黎明时分高澄带着五百甲士围了寝宫,铁靴踏碎积雪的声音比丧钟更刺耳。后来才知,连我亲手写的密诏都没出宫门——送信的黄门跪在雪地里抖成筛子,怀里揣着的蜡丸早被体温焐化了。高澄踩着那黄门的背进殿时,我闻见他靴底带来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