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活得不算长,四十四岁就躺在这张硬邦邦的龙榻上喘气了。外头飘着开春的雪沫子,窗棂让风刮得直打晃。长安城总爱在二月里倒寒,就跟当年我从洛阳被撵出来那会儿一个样。
记得七岁那年,阿爷攥着我手腕往宗庙里拽,青石砖上结的霜差点把我摔个跟头。牌位前头供着的熏香呛得人嗓子眼发痒,可我不敢咳出声——拓跋家的儿孙打会走路就得学怎么给祖宗磕头。阿爷的手掌按在我后脖颈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整个人摁进砖缝里。\"记着,你身上淌的是道武帝的血。\"他这话我记了半辈子,后来才咂摸出滋味:什么帝王血脉,到了乱世里还不如半袋粟米值钱。
十七岁那年我在尔朱荣帐下当差,那老匹夫的马鞭子抽断了我两根肋骨。那天他喝得满脸通红,硬说我的眼神像极了他杀过的元家王爷。我趴在地上舔他靴子边的泥水,心里烧得比胸口的伤还疼。夜里缩在营帐角落嚼草药,同帐的汉人老卒往我手里塞了块黍饼:\"小王爷,骨头能断,脊梁可不能折。\"
永安二年的雪下得比刀子还利。尔朱兆的骑兵冲进洛阳城时,我正抱着三弟躲在太庙的供桌底下。外头的哭喊声混着马蹄响,案台上的祖宗牌位震得直打颤。三弟尿湿了裤子,热乎乎的液体顺着我胳膊往下淌,我死死捂着他的嘴,直到那些镶铁皮的靴子声远得听不见了。后来听逃出来的宫人说,尔朱家的兵把皇叔元子攸勒死在晋阳三级佛寺的时候,佛堂里的檀香还没散尽呢。
宇文泰找上门那天,我正蹲在自家后院刨地瓜。这陇西汉子披着件半旧羊皮袄,眉毛上还挂着霜碴子。\"元公子,关中二十万将士等着您给正名分呢。\"他把腰刀往土里一插,刀柄上缠的红绸子被风吹得猎猎响。我盯着地里刚刨出来的半截地瓜,黄瓤上还沾着湿泥——谁能想到这玩意能救活一城饥民?就像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在尔朱家马槽里讨食的落魄宗亲,转眼就要被架上那个烫屁股的位子。
大统元年正月初九,长安城头的纛旗换成了玄色。礼官捧着十二章纹的衮服过来时,我正扶着城墙吐得昏天黑地——头天夜里宇文泰送来三坛西凉烈酒,说是要贺我\"重光魏室\"。冰碴子混着酒气在胃里翻腾,我扒着箭垛往下看,黑压压的兵士们举着火把像条火龙。宇文泰在城楼下冲我抱拳,火光映得他甲胄上的铜钉发亮,我突然想起当年尔朱荣铠甲上也有这么一排铜钉。
\"陛下,柔然公主的銮驾到潼关了。\"宦官的尖嗓子把我从旧事里扯回来。案头堆着的奏折让烛火映得发黄,最上头那本墨迹还没干透,是宇文泰亲笔写的\"请立悼后\"。笔锋勾得又急又重,最后一捺几乎划破了绢帛。我摸出贴身揣着的旧荷包,里头装着乙弗氏剪下的一绺头发。去年送她去秦州时,她簪子上的流苏扫过我手背,凉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城楼上的风裹着沙粒子往领口里钻,我望着远处滚滚而来的驼队。柔然人打头的白骆驼上挂着金铃铛,叮叮当当响得人心慌。十七岁的郁久闾氏掀开车帘,眉心贴着花钿,眼神却像头没驯熟的小母狼。当晚合卺酒还没凉透,宇文泰派来的使者又候在殿外——这次是要调三万兵马往玉璧增援。
\"陛下!东魏贼子换了攻城车!\"传令兵扑进大帐时带进一股血腥气。高欢那老小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十丈高的楼车,箭雨压得城头抬不起人。我攥着军报的手直抖,宇文泰却把佩剑往案上一拍:\"把城中粮仓的挡板全拆了送上去!告诉将士们,守到月底每人多发三斗盐!\"后来听说守城的王思政将军把死人头发编成绳索,捆着滚石往下砸,东魏兵见了以为是下了什么巫蛊,吓得连夜退了二十里。
乙弗氏的死讯和捷报是同一天到的。我捏着两封文书站在太庙前,左边绢帛上染着血迹,右边洒着金粉。香炉里的灰被风吹迷了眼,恍惚瞧见十二岁那年,她蹲在御花园的鱼池边替我捞掉进水的玉佩。那会她裙角沾着青苔,回头冲我笑的模样比池子里的白莲还干净。
\"父皇!父皇!\"钦儿举着木刀冲进寝殿,小脸涨得通红:\"宇文大将军说要带我去校场射箭!\"我扯出笑摸他脑袋,喉头却泛上腥甜。这孩子眉眼越来越像他娘,前日背书时摇头晃脑的神气,活脱脱就是乙弗氏当年在诗会上夺魁的模样。宇文泰上月给东宫塞了四个鲜卑师傅,说是要教太子\"鲜卑旧俗\",昨儿个钦儿跑来问我:\"为什么先生总说汉人的诗书是软刀子?\"
烛芯爆了个响,把我从往事里惊醒。褥子下的汤婆子早凉透了,外头守夜的小宦官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像啄米的鸡崽。案头搁着西凉新贡的夜光杯,月光漏进来照着杯底的残酒。忽然想起登基头年除夕,宇文泰拎着烤羊腿闯进寝宫,油乎乎的手掌拍得我后背生疼:\"陛下尝尝这个,比洛阳城的炙鹅如何?\"那会儿我们还能围着火盆说笑,如今他进殿连甲胄都不卸,铁叶子撞得叮当响。
最后一次见宇文泰是在去冬的腊祭。他扶着剑柄站在太庙台阶上,雪花落满肩头的豹纹护甲。我捧着祭酒的手直颤,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腕子:\"陛下当心,西魏的江山还指着您呢。\"这话说得恭敬,掌心传来的力道却硬得像铁箍。酒液泼在雪地上,烫出个黑窟窿。
昨儿夜里梦见自己又回到七岁那年的宗庙。阿爷的手还按在我后颈上,可这回怎么使劲也磕不下去头。供台上的牌位一个个裂开缝,道武帝的脸从里头探出来,满脸都是血道子。惊醒时值夜的太医正扎针,说我是忧思过甚。他们哪知道,我是怕到了地下没脸见祖宗——拓跋家的天下,终究要改姓宇文了。
窗纸渐渐泛青,远处传来头遍鸡叫。胸口堵得像是压了块磨盘,我知道时辰快到了。钦儿才行了冠礼,宇文泰给他腰间佩了柄镶着蓝宝石的弯刀。昨儿个这孩子来请安时,靴面上还沾着校场的黄泥。要是乙弗氏还在,定要拎着他耳朵念叨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