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不仅对陆家上下极为漫长,綦锋和赵怀安也一样难熬。
自胡宅离开,他们马不停蹄直到亥时才停。
赵怀安在綦锋怀里先是挣扎、踢打,他要綦锋放开他,他至少要去陆家道别,到后来精疲力尽,就一直絮叨:
“舅舅,是陆姐姐救了我们的命,你怎能如此待她?你这样做,我以后还有何脸面再去见陆姐姐?”
綦锋冷着脸,任他如何发泄、撒泼都未曾出手或者出声制止,直到赵怀安沉沉在他怀中睡着。
队伍停下来,他召来副将黄巍和军师蔡佐夫细细询问这近一月来发生的事。
原来太子和他出事后,皇上已经料到是萧家在背后主使,可碍于萧家势大,又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能当面发难。
加之,担心萧家会继续对二人出手,只能一方面严命封锁消息,派了多路亲军秘密探查二人踪迹,另一方面下令五军都督,一定要见到二人平安归来,否则左右都督都按玩忽职守论处。
即便如此,京中还是出现了谣传——镇北侯劫持太子,意欲谋反!!
每日都有几十封弹劾镇北军的折子递至御前,皇上又气又急,但也明白,这至少证明二人还没有落到萧家手里,否则他们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对镇北军动手。
于是,又秘密派了翰林院大学士江百川持虎符,快马加鞭至镇北军,一来作为监军,要稳定军心,二来也是要进一步探查二人的踪迹,并保护二人以防再被算计。
他始终不信,单枪匹马都能在敌营杀得所向披靡的綦锋,能折在小人的算计上,他也不信,他的太子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直到几日前,谷达传回了消息,说他在山里的暗哨中遇到綦锋,还短暂与其交手,綦将军身体康健,只是已经失忆,并未认出他。
江百川与綦锋同为太子伴读,他们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听此即刻下令沿途搜寻,还把綦锋豢养的猎鹰——凤凰放出来一同寻找。
这才在今日搜到了他们的踪迹。
而同时,萧家应该也派了人在找他们,意欲将他们在宫外除掉。
綦锋安静听完,淡淡点头。
他斜眼看了看在他身侧恭敬而立的军师蔡佐夫,“军师不必跟着了,早些回军。”
蔡佐夫一愣,为啥要安排他先走?难道军中有急事要他先行回去处理?
他拱手问道:“将军可有吩咐?”
綦锋冷冷回了一声,“军中事多。”
这是什么意思?心细如发的蔡佐夫,敏锐地发觉自己应是惹了将军不快,可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呢?
他一面称是,一面暗自推敲起今日的始末。
他确实说错了话,綦锋是想跟陆家撇清关系,但却并未想毁人清誉,更不想如此重伤陆盛楠。
綦锋嘴上不说,这一路驾马,数次想到陆盛楠悲愤的神情,和将士们的附和、诋毁,都恼恨得额角突突直跳,恨不能回身给蔡佐夫两鞭子。
即便他不得不如此绝情,但终究对陆家,对陆盛楠他是愧疚的。
他奋力压抑住了这份懊悔到近乎狂怒的情绪,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样的结局,对陆家和他自己都是最好的,即便陆盛楠受了委屈,但总比丢了命强,他是在保护他们。
而他们的这份感情,美好却短促,也许连老天爷都可怜他二十好几,大好年华,却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才给了他一点短暂的甜蜜和芬芳,只是镜花水月般,他终是不敢触碰。
他反复说服自己,如此做是明智的,甚至是慈悲的,他没有错。
但如果这个蔡佐夫再在他面前晃,他真的不保证自己不会对他下狠手。
这时,冷影端了碗肉汤过来,“将军,简单用些晚饭吧。”
綦锋看看他手里的汤,不知怎的,就想到早上厨房的那碗辣汤面,想起陆盛楠被辣得鼻头红红、两眼汪汪、可怜巴巴望着他的样子。
他的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抬手接了冷影递来的碗,席地坐下,三两下吃了个干净。
即便他贵为皇亲贵胄,可军营里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早已没有京中贵公子的矜持。
“太子呢?”将空碗递给身侧的亲兵,他问冷影。
冷影摸摸自己的胖脸,“闹脾气呢,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让人靠近,将士们也不敢劝,都在帐外守着,您还是去看看吧。”
綦锋在心中默默叹气,他无奈抬头,正好看到半弯月牙,静静挂在枝头。
莫名就觉得心下冷然,这月亮,上次看到还是盈满明亮的,今日却黯然许多。
“多点些篝火,夜里凉。”他吩咐冷影,起身向赵怀安的军帐走去。
冷影在他身后挠头,一边喊了小兵生火,一面跟蔡佐夫咬耳朵,“将军是不是身体还没好,以前哪里见他喊过冷。”
蔡佐夫撇嘴,怕是脑子也没好,下的命令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所云。
军帐里,赵怀安抱着被子缩在榻上,直愣愣看着自己的脚发呆。
綦锋撩开帐帘进去,“怎么不吃饭?”
赵怀安见他进来,冷冷地“哼”出一声,转身不理他。
綦锋轻轻蹙眉,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饿?”
“不用你管。”赵怀安猛地倒下,拉起被子蒙住头。
他打小就怕綦锋,虽然现在气他更多于怕他,但是他还是没有足够的胆量跟他硬碰硬。
“不饿,那就不吃。”綦锋淡淡开口,“太子什么时候饿了,再来。”他高声跟帐外吩咐。
说罢,他背着手在帐内环视,帐内烧了炭盆,温暖但又不显闷热,倒很是舒适。
“等下让军医给你请个脉,昨日还在发烧。”綦锋在炭盆边坐下,抽出随身的华光剑,拿了帕子开始擦拭。
火光照着他的脸,暖暖的,很像那日篝火照在脸上的感觉,有个女孩,在他面前故弄玄虚,想换掉他手里的帕子,她对着他笑,笑得真是好看……
擦着擦着,他眼前的剑影模糊起来,思绪也已经荡开老远。
渐渐地,榻上传来孩子的低泣声,他缓缓放了剑,才开口,“吼了一路,还没发泄完?”
被子里的人不说话,还是压抑地低声哭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大谢的太子不应是懦弱无能之辈。”綦锋觑着缩成一个球的被子。
被子里的哭声止住,片刻后,赵怀安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他喷火的眸子盯着綦锋,“大谢也不需要一个忘恩负义的将军!”
綦锋看他斗鸡一样,不怒反笑。
“你在跟我对抗?”他玩味地看着赵怀安。
“我是太子!”赵怀安也不示弱,他要用他的皇权给自己立威造势。
綦锋又笑了。
“不许笑!”赵怀安大着胆子吼他。
“好。”綦锋肃起脸看他,沉默不语。
赵怀安见他变了脸色,倒一时语塞起来。
他赢不了,赢不了眼前的舅舅,他无能,他落得那样凄惨的境地,是陆家收留了他,救了他,但他不仅欺骗和利用了陆家,他的舅舅还那么无情地伤害陆家,伤害陆姐姐。
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上,他甚至不能好好地道个别,他算什么皇亲贵胄,算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想到这里,他委屈极了,泪水止不住地从眼底涌出来,他不想在这个无情的舅舅面前落泪,但是他控制不住。
綦锋把手里擦剑的帕子丢给他,“擦擦。”
赵怀安接了,又一把丢开,扯了袖子,胡乱在脸上狠狠擦着。
“为什么这么做?!”他瞪着綦锋,“我不相信你不记得陆家对我们的恩情,我不相信你不记得陆姐姐对你的好,你为什么如此无情?!你是石头做的人,铁做的心肝吗?”
綦锋抿唇,他觉得,他有必要跟赵怀安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