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半路上,六皇子才后知后觉泪流满面。
皇宫侍卫以为他因事情败露而恐惧和悔恨,才会如此,并未加以任何劝慰。
可只有六皇子自己知道,坐在进宫的马车上,他看到任何东西都会联想到血和残肢。
他的皇子妃——他明媒正娶的皇子妃,居然七零八落地撒在地上,到处都是血,无尽的血延伸到他脚边。
他看到她那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无辜、茫然而恐惧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为何会遭此横祸,仿佛在向他求救!
六皇子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双手干净的人,让他杀人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拿起刀子。
可他以为,只有自己才有资格拿起屠刀,别人的屠刀是没机会、也不敢对准他的。
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定王府表忠心!
他以为自己献计除敌,可以让沈皇后和定王知晓他有用,有大用,是不可或缺的大用!
但现在,他的“以为”彻底破碎了。
皇子妃的惨死,皇子妃的肢体零落,让他忽然惊醒,自己并不是执棋的那个人。
悲痛让他眼眶酸涩,泪流满面,他想哭出声,结果却干呕不止。
更让他心惊、血液冰凉的是,他身边的心腹小厮阿拙,居然是个杀手——阿拙跟了他十几年,他竟从来不知晓!
而那个嬷嬷,也是皇子妃身边得力的嬷嬷,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嬷嬷!
六皇子猛地闭上眼睛,指甲陷入掌心里面,几乎要抠出血来。
……所以,他竟从未有过自己的人。
他以为忠心耿耿,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其实一直都不是他的人!
皇子妃如此惨死,并不只是对他的一种警告,更是对他的威胁。
——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做,皇子妃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或许只会比她更惨。
他可以不畏惧死亡,当看到死人是被他杀死的时候,或者是被他虐杀的时候,他可以丝毫不恐惧。
但是如果虐杀很可能会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六皇子彻底崩溃了。
他也知晓,现在被皇宫侍卫带入皇宫,昨晚沈捷风的行为、竹海涧追杀云濯的事情、屠杀桃溪村、灭掉大周忠臣良将的全部事情,都将由他来背锅。
他的罪名将会是谋害太子、残杀手足、争权夺势……父皇会下令处死他的。
终身监禁都算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是,他又不得不乖乖跟随侍卫入宫。
即便离开皇子府很远了,皇子妃惨死的种种景象,依旧在他眼前晃荡不去。
悲伤是有的,痛心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恐惧。
嬷嬷说,只要按照她说的去做,他还能有命活下去……
活下去,六皇子双手紧握成拳!
紫宸殿中。
六皇子被推进去,两旁侍卫各压住他的肩膀,让他跪了下去。
皇帝坐在高位上,脸色冰冷如霜,帝王震怒的威严弥漫得到处都是,偌大的紫宸殿安静至极。
云濯也在殿上,因他重伤刚醒,皇帝为表现仁慈,给他赐了椅子。
他虽然坐在椅子上,但仍然看得出十分虚弱。
大周朝数得上号的大臣,也都在这里了,或痛心疾首,或义愤填膺地瞪着六皇子。
“六皇子,您为何派杀手阿拙暗杀大皇子?”兰将军怒问。
潘元洲接着问:“大皇子被废黜一事,可是你诬陷的?如今大皇子得以归来,你生怕东窗事发,所以想要杀人灭口?”
宁鸿羲问:“六皇子,阿拙当真是您派去暗杀大皇子的?”
不管是兰将军还是潘元洲,都是义愤填膺的,唯有宁鸿羲,带着明显的不确定!
直到此刻,宁鸿羲还是不愿意相信,云濯是被冤枉的。
得知云濯犯下那等大逆不道的过错而被废黜之时,他是第一个捉拿云濯最尽心尽力的人!
只因为他是云濯的亲舅舅,他不能容许云濯玷污了先皇后,辱没他宁家门楣!
结果现在他却被告知,云濯很可能是被冤枉的,如果这是真的,那过去大半个月时间里,他如此费尽心思捉拿云濯的行为,岂不是笑话一场?
身为丞相,往后他将如何立足朝堂之上?
身为宁家家主,往后他有何颜面面对宁家诸多亲人?
身为先皇后兄长,百年之后他又如何对妹妹说:「我曾经差点杀死你的孩子?」
所以,宁鸿羲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六皇子并没有派人暗杀云濯!
他还希望,昨晚的一切,不过是云濯的一场阴谋!
但是,六皇子却惨然一笑,朝高台之上的皇帝磕头后,说道:“父皇,阿拙的确是儿臣派去暗杀大皇子的。”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尤其是宁鸿羲,甚至往后踉跄了小半步,被兰将军扶住。
兰将军说道:“昔日大皇子出事之时,宁大人为了独善其身,不仅撇清和大皇子的关系,还主动提出亲自捉拿大皇子归案。现在大皇子可以洗刷冤屈,您身为他的舅舅,应该挺住才是。”
宁鸿羲冷哼一声:“兰将军对大皇子未免太过自信,六皇子不过说一句,是他派人暗杀大皇子而已,这话可不能证实大皇子是被冤枉的!
“本官自然会坚持到最后,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兰将军冷笑,继续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正如潘大人所说的那样,大皇子被废黜,是儿臣一手策划、构陷,所以得知他被接回宫,很可能会洗刷冤屈之后,儿臣便只好派阿拙杀他灭口!”
他承认了!
六皇子他真的承认了!
所有臣子瞪大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大周太子立长立嫡,就算大皇子被废黜,储君之位也轮不到他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大皇子是你手足,你为何要这样做?你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
为何如此?
六皇子苦笑出声:“父皇,儿臣身为皇子,却因为生母不够尊贵,便打小被忽略,受尽白眼与欺凌。儿臣也想尝尝,身在高位的滋味。
“至于杀头大罪……如果真相没有浮出水面,谁能知晓构陷大皇子的事情,是儿臣做的呢?
“只不过儿臣运气不佳,失败了,才不得不面对杀头大罪。”
潘元洲怒问:“所以,你承认大皇子不敬生母,是你构陷的?大皇子勾结朝臣与山匪想要造反,也是你构陷的?”
六皇子:“对,是我做的!”
潘元洲再问:“昨晚上也是你私自下令,让沈捷风带着诸多暗卫去竹海涧杀人?也是你想要除掉我们这些忠臣良将?”
六皇子:“没错,也是我做的!”
潘元洲又问:“为何?即便大皇子被废黜,储君之位也轮不到你!”
六皇子抬头,定定地看着潘元洲。
有光影在窗子上移动。
叶雅冰戴着帷帽,由涂嬷嬷照顾着,在云池的安排下入宫。
云池来找她的时候,她还处在寒玉被杀死的恐惧当中。
她从寒玉联想到自己家人身上,他们先后被叶青雪打的打、伤的伤,这让叶雅冰忽然意识到,叶青雪像个怪物。
云池还告诉她,废太子很可能是被冤枉的,那么叶青雪私藏废太子,不仅不属于犯罪,而且很可能属于立功。
又是立功。
还是救下太子这样的大功!
想到忠勇侯府从此以后,都被这样的怪物掌控,叶雅冰心中的恐惧,比看着寒玉被直接咬断喉咙而死要多很多。
她不能一直活在这样的恐惧当中。
云池想让叶青雪死,她也想让叶青雪死,所以,她听从云池的话,入宫了。
她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复杂,也不危险,只要做个人证,证明六皇子所说的事情,全都是真的,就行。
紫宸殿上。
面对潘元洲的问题,六皇子哂笑一声,说道:“所以,大皇子被废黜之后,叶家大姑娘私藏了他,不是吗?”
什么意思?
不仅臣子不解,就连皇帝也没听明白,他构陷太子,和叶青雪私藏废太子有什么关系?
六皇子道:“都不明白吗?太子已经被废黜了,再无缘帝王之位,对我再也无法构成威胁。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死了,我得利用他的‘活’,将定王给斗下去,我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所以我让叶青雪私藏了废太子,并且屡次放出风声去,说废太子没死,引定王的人来捉拿他。
“甚至就连沈捷风都是我的人,完全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只要定王和废太子同时出现,我的人便可将他们二人一起杀了。
“岂料定王居然不上当,而废太子居然还能回到皇宫洗刷冤屈……”
臣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而忠勇侯府的大姑娘叶青雪,那个先前立下两次大功的叶青雪,居然是六皇子的人!
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居然胆敢窝藏废太子,六皇子当真是好计谋啊!
朝臣们内心遭到严重冲击,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全都是不可置信。
谁也没注意到,一直坐在边上休养的云濯,眼眶慢慢红了。
他缓缓站起身,朝六皇子步步走过去。
“不敬母后,造反父皇,玷污丽妃,这三件事,你承认是你构陷的就成。”云濯轻声说道。
而后拔出侍卫腰间佩剑,朝六皇子的脖子抹了过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潘元洲和兰将军异口同声问道:“你说叶家大姑娘是你的同谋,可有证据?”
回答他们的是六皇子喉间飙出的鲜血。
叶雅冰刚走到紫宸殿门口,就看到六皇子喷血倒地的一幕。
她脑子空白了,软倒在地。
太医最先反应过来:「废太子云濯又发疯了,而且在紫宸殿上,当着皇上与朝臣的面,杀死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