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清晨,太阳刚刚打了个盹,懒洋洋地从云层里冒出头来,门口便响起了一声清凌凌的询问:“叶老板,妆台可做好了?”
来人正是阿依莎。
小小铺子,难得贵客驾到,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计,恭恭敬敬地接待,恨不能跪着。
除了苏唳雪。
南宫绒这两天跟王婉外出巡查去了,铺子里生意忙,叶缀雨也不能时时顾着她。今早起身,她发现那件青蓝色袍子有根带子开线了,正巧叶缀雨出去送货了,她不想麻烦别人,便背身窝坐在角落里,拿着针线就着越来越差的视力,聚精会神地一直在跟那根不听话的绑带较劲,此时,压根儿没察觉铺子里突如其来的异样。
“你,过来。”一名侍卫喝道。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
“看什么看?就是你,过来!”
苏唳雪搁下衣服,转过身,站起来。
“是你?”
众星拱月的女孩子惊得张大嘴巴,比袖口精致的玫瑰花绣样绽放得还夸张。
整肃的人略一颔首:“阿依莎殿下,好久不见。”
“将军好生威仪,可您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回纥公主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熟悉的颀长身影,“听闻,你已被削去军职,现下只是个贱民。区区庶民,见本殿还不跪拜?”
苏唳雪垂眸,走到刁蛮的女孩子面前,一丝不苟地行礼:“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我的鞋脏了,你来帮我弄干净。”突然,阿依莎道。
苏唳雪清楚地听见,身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吸了一口凉气。
她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单膝点地,俯下身,扯过袖子认认真真地擦拭女孩精致的绣鞋来,态度近乎虔诚。就好像,除却这双鞋子,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与她毫无瓜葛了。
阿依莎平默默地凝视着眼前人。
凉州城的姑娘们都说,祁连山最美的不是山川万里,而是苏家上将军灿如星月的眉眼。
自从鸡鸣信传来她悄然而来的消息,可爱的异族小公主到现在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场重逢。
无措,却又期盼。
苏唳雪虽是习武之人,但并不似寻常行伍那般武气,反而总有些单薄。但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却是从不输的。
那么多生死当口,她看过她做那些取舍,这么多年在凉州城,她听遍说书人传唱她的故事——
战场上,千狼列阵,她一人一枪,闯阵破敌。
朝堂上,君臣畏战,她一步入局,尽陈兵马御敌之道,一句“粉饰太平岂能欺天下哉”,令满朝文武醍醐灌顶。
她父兄军功赫赫,可将军府如今就剩她一个。她完全可以袭个太平侯爵,安稳一世。
可她不肯。
在回纥,一个公主可以遇到了很多很好的男孩子,可不知为什么,阿依莎对他们都没感觉。万千热闹之外,总有个萧索的墨色影子在她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她只感觉到了她。
自古美人爱英雄,这样传奇的人,才配得上她来喜欢。
孰料,经年日思夜想,方才惊觉,自己被骗得多么惨。
“哎呀!——大胆,你弄疼我了!”忽然,女孩子突兀地叫起来。
苏唳雪停了手,抬头望来,表情微微诧异,但最后还是温和地道:“公主殿下恕罪,草民不是故意的。”
“还敢顶嘴?!来人!”
阿依莎不依不饶,铁了心要和她过不去。
苏唳雪半跪在地上,表情木然地注视着眼前人,清冷的日光从女孩子背后溜着边儿绕出来,衬得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她被架起来,利索地扔进柴房。
“将军,你知道你为何会遭她驱逐,潦倒犹如丧家之犬吗?”阿依莎拿鞭梢抵住地上人消瘦的下巴颏,狠狠勾起来,一双杏核眼挑衅似的瞪着。
地上人凝眸,冷冷地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南宫离跟她之间的事,只存在于她们两个人之间,旁人无权过问。
阿依莎咬牙切齿:“因为你总是这样素面朝天,老老实实、木木讷讷,无趣到令人讨厌。”
“殿下,我无趣与否,与你没有半点关系。”苏唳雪一字一句地道,“狺狺狂吠的才是犬类。”
“你敢骂我?”
那双明媚的眼睛倏地阴暗。
啪——!
一记鞭子落下,差点儿划上眼睛。
“啪啪啪”连续几下,苏唳雪还没等从地上爬起来,又不由分说地被砸回地面。
血色在脸上、肩头、前胸后背渐次绽开,她被疼痛激得气息凌乱,不再有心思看任何人。
耳畔忽传来一声喝问:“区区贱民,还不求饶?”
地上人缓过一口气,瞥了一眼那喝问她的娃娃脸的小侍卫,冷笑一声:“求饶?孩子,你去问问他们,我是谁。”
“放肆!贱民一个,还敢猖狂!”
小侍卫只有十三岁,还没到懂是非的年纪,一切都还透着孩童般的无辜和迷蒙。
他来自收复不久的瓜州边境,从小就生存在契丹人的统治下。漠北贫瘠,兵荒马乱,他从小只认一个道理——谁给他和娘亲饱饭吃,他就信谁。
这些天,苏唳雪一直努力扮演着一个理智镇定、与感情毫无瓜葛的人。然而,斑驳血影里,面对一个孩子咄咄逼人的懵懂,却还是百忍不住,一下子伤起心来。
神册太后的老谋深算还是成功了。这些年,她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没来得及……
“我是苏家的将军,永远不可能跟异族求饶。有本事,你们就打死我!”
刚毅的人心中一腔忿恨,连说话都带了气。
“你想死?好,我不打你。来人!给我把她扒光了,绑起来扔到大街上去!让大熠和回纥的百姓都看看,骗子是什么下场!”
阿依莎恶狠狠地咒骂。
“殿下好手段!”
“好哇,就让这妖女尝尝咱老爷们儿的厉害。”
“哈哈哈哈哈!”
……
苏唳雪吃力地抬起头,听着耳边一阵阵幸灾乐祸的嘲笑,望着一张张冷漠而不怀好意的脸,霎时又气又痛,伏在地上,垂着头,蜷着身子,轻轻地喘息着,拼命压抑着激荡的心绪,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四周喊杀声、嘲笑声,人声鼎沸,在她耳中远远地轰鸣着。
——你记住,一日是苏家人,就一日是大熠的兵。一切以保护百姓为先,这是定北军的魄力,也是苏家人的魄力,敌情就是命令。
——既然你是将军,那么保护凉州城就是你的职责。这个任务必须完成,死也不能出岔子。
——上将军,你还记得当初立下的誓言吗?
苍天在上,苏家的将军绝不背弃护城之责。
军规在上,苏家的将军绝不背叛袍泽兄弟。
刀枪在上,苏家的将军绝不辜负百姓嘱托。
……
苏唳雪咬着牙,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忽地不知牵扯到哪处不好,冷不丁呛出一口血来:“呃!咳——!”
好大一口。
“将军!”
王婉还来不及将人群推开,便见好大一摊血突现眼前,惊得心底一凉。
纵然物是人非,她伤病似乎仍同以往,从未减轻。
里正大人对一件事始终很奇怪:既然改了律法,定了婚期,昭告天下,这个人为何还执意要回来呢?
回来了,还不肯回将军府,默默地窝在饮马河畔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问什么都不肯说,一提那小丫头,脸色就一下子刷白刷白地,身子一个劲儿哆嗦,害冷似的抖。
“婉姐,呃……呃——!”
一见到王婉,地上人呻吟声忽地揪心起来,骤然间就失了控。
人说白发多时故人稀。她已白了发,事到如今,也只剩这一位故人。此一生,生未尽兴,爱未尽情,她也才不过三十五岁,为何白头的却是她呢?
难不成就因为她好欺负,所以连写生死簿的小鬼都要欺负了她去?
还有南宫离。
这些天,王婉一直问,她们到底怎么了,明明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何会闹到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她一直不肯说,到最后,急脾气的里正大人恼了,怒气冲冲地质问她,说难不成非要等到了她和唐云那般生死两隔,再后悔不成么?
然而没人知道,那天,恶魔一样的女孩子将她关进牢笼,剥得精光,摔在床上,不顾她的挣扎和慌乱,疯狂地折磨了一整个晚上,恶狠狠地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那天,持续而强烈的凌辱令她丧失了部分记忆,只记得霸道的女孩子变换各种令人难堪的姿势凶狠地侵犯她。久病之人哪经得起这般抖搂,没一会儿,她已然神志不清,浑身瘫软地发出一声声痛苦而甜腻的呻吟,显然再也承受不住。
以往,每到这个地步,南宫离都会顾忌她的身体,而这一回,身陷情欲的人始终不曾放过她。她抗衡不了上古妖神之力,也不忍伤了南宫离,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可丧心病狂的女孩子毫不手软,高高在上地将她捏在掌心,肆意揉搓,把身下人玩弄得快要疯了。从未有过的耻辱和绝望令她几乎昏厥过去,口中迷迷糊糊地哼出断断续续的音节,神情淫逸如同万花楼最下贱的娼妓。
“婉姐……我……给我娘和苏家丢人了……”
心力交瘁的人深深地喘息着,被难以启齿的屈辱折磨着,眸子里忍不住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泪光,汩汩残血掺和着尘泥,浸透身下每一寸土地。
“唳雪,别怕,啊。我们回来了,绒公主有清风剑……没事了,没事了。”
王婉小心翼翼地揽着怀里虚弱的人,不禁悲从中来,心疼地颤声安抚。
“别……别杀人。”苏唳雪强打精神,话音几不可闻,王婉费力地将耳朵贴在她唇边才勉强听清了。
“好,好!你别操心了。”
里正大人拼命压下心中哀痛,抬起手一下一下怜爱地拍打着怀中的人,柔声应着,就像乖哄一个睡不踏实的孩童,一行清泪却不由自主滑落了。
身在乱世,她见过太多临终之景,都如苏唳雪前几日那般,面色红润,言语如常,看上去光彩甚好。
但也就这几日了。
“王里正,她是你们大熠的罪人,本公主为民除害,你胆敢阻拦?”阿依莎站在一旁冷声道。
“什么‘罪人’?审都没审,岂能论罪?开口说大义,临大难多变节。这么多年,不论谁人称王,谁人称帝,苏家的将军一门心思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保境安民!”
清丽的女子转过头来,恨声道。
一个清白胜雪、铮铮铁骨的人,却在这世间无情无义的恶意中饱受摧折,终致心志尽毁。
这个国家、这座城池,这些她为之付出真心的人,全都在诽谤她、损害她、折辱她……到这个地步。
还不够吗?
若论罪,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发指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