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大人回来时脸色很难看。
彼时,展信佳正呆坐在长廊上凭栏赏月。
穿堂风惊掠,她偏头侧倚着红柱百无聊赖的晃荡着双腿,月色无边,皎洁的银辉白纱洒在她瘦削单薄的肩头,竟像是落着一层残雪。
远远望去,于长夜朔风中,满目寂寥。
面前笼上一道颀长阴影,展信佳缓缓抬头,青年披着一身凛冽的寒意正站在面前。
他面容阴沉,漆黑瞳仁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为什么自己先走了。”
展信佳眼睫缠了颤,垂眸低头望向被风吹落在自己衣袂上的枯叶,语气淡淡。
“…因为感觉很无聊,所以想早点回来。”
她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合理,可下一秒,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青年双手猛地握上她的肩膀。
她一惊,他却忽而自嘲的轻笑一声,颓然的俯身将她死死抱进怀里,抱紧,再抱紧,指节力度重得让展信佳感觉自己骨头都被挤压着。
他将脸埋在了她脖颈,展信佳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肩膀在细微的颤抖着。
一时无言。
秋风携来凋零的飞花,静夜中,连月光都凉薄得让人骨髓生寒。
他肩头沾着湿润的寒露,声音不再平稳,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
“你是因为旁人说的那些话在生气吗?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会答应,你明明知道在我心底那些人或事都无关紧要,你明明知道的。
可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
我在集市里找了你很久…
至少,至少下次想回家之前先跟我说,无论想去哪我都会带着你去的,不要一声不吭的丢下我,好吗。阿纸,我真的很害怕……”
我真的很害怕你哪天会不要我。
小沈大人很少在她面前展现这么脆弱的一面,心疼的展信佳伸手欲回抱他,想了想,最终也只是垂落双手安静的被他拥抱着。
“下个月就是小沈大人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呢。”
她这个问题可以说得上是跟现在在谈的事毫无干系,转折突兀又生硬。
即便如此,沈肃清依旧为她竟然知道且记得自己的生辰而感到意外且惊喜,没办法,在阿纸面前他就是世间最廉价最好哄之人。
她语气稍微软一些,他就溃不成军了。
松开手,沈肃清在她身侧坐下,牵过她一只冰凉的握在掌心捂热。
“那日好像是小雪,想同阿纸腻在一起看书。”
“好黏牙呀小沈大人…”
“不亲自尝尝你怎知黏不黏牙?”
说着,沈肃清便作势要弯腰去亲她,展信佳笑着躲开,同他幼稚的推搡打闹着。
“小沈大人。”
“嗯?”
“给我写封信吧。”
“人就在面前,为何要写信。”
“别管了,你就当我也很黏牙吧。”
“……”
沈肃清不理解但尊重。
书房燃起灯,将几座梨花木的大书柜柜身覆上一层暖黄的柔光,桌案另一侧,书籍摆放排序井井有条,藏书多得一眼都望不到边。
展信佳每次进来都要傻傻看一阵。
“小沈大人,这些书你真的能全部看完吗?”
沈肃清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孩子,书中自有黄金屋。”
展信佳朝他狡黠眨眼。
“嘿嘿,那我偷完黄金不读书!”
沈肃清没吭声,他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姑娘清奇的脑回路。
在案上铺开信纸,他提笔悬腕,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在灯下笑吟吟的望过来。
“想要我写什么?”
展信佳没有马上回答,这一刻,脑海里倒是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旧事。
爹娘是因为一封寄错的信而相知相识相守,而她能顺利黏上小沈大人,也是因为那日苏醒时偶然在宣纸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她想,她真的跟信、纸很有缘。
或许她的人生本就是一封寄出的信,漫无目的,辗转人间,前十六年从未停泊,而后终于有人抱着满心欢喜将她紧握于手中。
这就是她要等的收信人,她的归处。
人常言“家书抵万金”,虽信笺往往会因路途遥远耽搁好几月,甚至数年,但在等待回信的过程中,那份无言的思念更能加深彼此牵挂吧。
“怎么又在走神。”
面前传来青年清越的声,展信佳摇摇头,好奇的凑到桌前。
此时他刚写下开头。
【吾妻展信佳台鉴:
见字如晤,展信佳…………】
后面仍是空白。
展信佳忽而有些难为情,垂眸,指节搅着衣摆,声音也越来越小。
“小沈大人会不会觉得我的名字很奇怪…?
其实从小到大一直有人这样说来着。
他们总说‘哎呀展家夫妻多没文化才会取这般随意的名字,真是不负责任’、‘怎么能给孩子取这种名字呢,听上去完全就不像是人名’……”
展信佳以前不在乎,但此刻,她却为这件事感到有些委屈。
恍惚间,有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发顶。
青年声音格外温柔,一点点耐心的哄着她。
“阿纸不是说过伯父伯母是因一封寄错的信而相识,取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你既是父母珍贵的定情信物,亦是他们感情的延续。”
顿了顿,沈肃清眉眼更柔和。
“而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得无以言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喜欢她这个奇怪的名字。
展信佳一时间都忘了委屈,困惑抬头,氤氲着软雾的眸呆呆的望他。
而沈肃清小心翼翼抚平信纸。
在望向纸上那几个简单而美好的字时,他眸底满是缱绻的温情,珍视而虔诚。
“阿纸想呀,这样,我就可以在每次给阿纸写信时都偷偷把阿纸的名字写两遍。收信人既是‘吾妻展信佳’,亦希望‘见字如晤,展信佳’。”
她的名字便是最简短的情词,写多少遍都不够,如今只是写了个开头,他心尖都柔软得不行,几乎要融化作一池春日暖煦的溪水。
而且信中有两个“展信佳”是为什么,这个秘密只有与她最亲近的人才能会心一笑,破译解读。
旁人若是错拆信,也只能一头雾水。
沈肃清很享受这种亲密。
桌前,展信佳怔怔的望向铺开的信纸,心中充盈着暖意,可先落下的却是酸涩的眼泪。
她年幼时也曾为名字苦恼过,听到过许多难听的言论。或尖锐,或刻薄,或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但小沈大人说,他最喜欢这个名字了。
只为他这一句,从前遭受过的那些冷眼讥讽都一并淡去,再也无法伤害到她。
有人抬袖轻柔的拭去她的泪水,以指腹接住她温热的眼泪,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面前,面露心疼担忧的青年正蹙眉凝望着她。
“阿纸乖,不委屈了好不好。”
展信佳嗫嚅,半晌无话。
她带着盈盈泪光依恋的靠进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