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沈大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即便是在梦中。
夜间下了场痛快的秋雨,窗外竹枝被疾风摇曳,骤雨不断“嗒嗒”敲打着檐下格窗,声音细密嘈杂,本就心烦意乱的展信佳更是辗转难眠。
一直到雨停,天蒙蒙亮,她才勉强阖上眼。
梦里是那座巍峨庄严的金銮殿,光线晦暗的大殿里空无一人,气氛压抑。
她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匍匐于殿下,从容俯身跪拜。
「臣女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许久,君主轻叹。
高台上传来威严的声,那声音在空旷大殿里荡起层层回声,恍若天音。
「你可想好了。」
「是。」
展信佳低眉敛目,垂眸望着自己映在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金殿乌砖上的倒影,砖面折射出少女沉静如潭水的一双漆瞳,目光坚定。
她缓缓直起身,背脊挺直,不卑不亢。
「待臣女走后,还请陛下设法将臣女的爹娘拦在京城。」
……
为什么会梦见前几日偷偷进宫的事…
睡梦中的展信佳顿感不安,眉宇蹙紧,额角渗出冷汗。
梦境里,画面忽而一转。
殿外,着朱红色绣仙鹤大袖官服的青年立于阶下,神情晦暗不明。
小沈大人!
梦里的展信佳心脏顿时狂跳,震如擂鼓,她惶恐不安,手心冒着汗。顾不得礼仪规矩,她急忙起身朝他走去,想要同他解释些什么。
而青年只是淡漠瞥她,随后冷冷拂开衣袖,转身离去,再未多看她一眼。
天地间,只余那一道孤绝的背影。
展信佳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内心的痛楚。
直至噩梦骤然惊醒,那种彻底失去了什么的慌张感仍残留在心间,让她心绪难以平缓。
彼时,天光大亮,院内隔着不远传来簌簌声,应当是小沈大人在清扫昨夜落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展信佳的心稍稍安定。
正走神,“笃笃”两声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色信鸽扑棱着翅膀从窗台飞了进来,它歪着头,以喙啄羽,黑豆般亮亮的眼睛好奇的盯着面前的少女,在它腿上还绑着小巧的信筒。
展信佳一怔,揉揉酸痛的太阳穴,神情疲惫的披了外衣起身赤足走到窗前。
熟练的从信筒里取出纸条,这次上面却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雁无拘与慕云岚一并失踪。」
展信佳眼睑微掀,指节骤然握紧,那张纸条瞬间被她掌心被死死攥成一团。
她整个人背脊都在打颤,脚步摇摇欲坠,半晌才缓过来。失力的摸索着扶上一旁的柜架,她几乎要把全身重量都靠上去才不至于摔倒。
恰是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展信佳心中一惊,立刻将信鸽重新放飞,而那张纸条则索性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进来的是刚清理完院子的沈肃清。
昨夜狂风暴雨吹落了不少残花枯叶,在庭院内堆积了一层,他耐心的清扫打理了一个清早,这会儿打算问阿纸早饭想吃什么。
一进来,他眉头便狠狠下压。
“你是笨蛋吗?你当现在还是夏日?天气转凉了怎么起床也不知道穿双鞋,就这样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要是着凉了怎办。”
碎碎念叨着,沈肃清上前抄着她的膝盖弯将她打横抱起坐到床榻边,他弯腰去拾她的罗袜绣鞋,一丝不苟的认真替自家傻孩子穿着。
“窗户怎也是开着的,早上的风最冷,小心别冻着了。”
说罢,沈肃清又仔细端详了怀里小姑娘的脸,几不可闻一声心疼的叹息。
“嗯,气色是有点苍白…你呀你呀,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一些,到时若是真生病了,某人可不要又含着一泡眼泪找我哭哭。”
“小沈大人。”
“嗯?知道错了吗。”
“小沈大人…抱。”
她声音闷闷的,像是不太高兴。
沈肃清笑着搂紧她,将自己的侧脸与她白软的脸颊相贴,甚至幼稚的抱着坐在他腿上的她晃了晃,像是逗小孩子坐摇摇马那般。
“不是已经抱着了吗?”
展信佳靠在她肩头,他肩膀那片布料微湿,渗着凉意,因当是沾上的雨露。
她垂眸。
“那你永远抱着我。”
“嗯…也不是不行,到时候无论去哪我都揣着你,只要揣着我们家阿纸,去哪都好。”
“…别人会觉得你有病的。”
“那就有病吧。”
沈肃清轻笑出声。
反正他本来就有病,早就疯了,只是勉强还能装得像个正常人而已。
“好了,我先去换身衣服。这身衣服上全是方才在树枝花叶间蹭上的寒露,若是把凉意渡给你就不好了。阿纸也乖乖的,去洗漱吧。”
将小姑娘放落在地,沈肃清俯身怜爱的吻了吻她的眉角,随后克制的松开。
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笑。
展信佳垂着脑袋没应声,一直到他离开房间,脚步渐行渐远,她才后知后觉的怔怔抬眸。
其实她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回望这一间住了大半年的房间,堆满书架的狗血话本、逼着小沈大人画的橘猫画像、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每一件,都承载着欢声笑语的回忆。
将银簪拢进袖中,展信佳只带走了那方小沈大人第一次拿来给她擦手的、她捡了之后始终带在身边的手帕,以及昨日那封写给她的信。
凛冽的风尚还湿润,拂过面颊微微刺痛,展信佳恍惚想着今日确实挺冷的。
冷得她在去往城外的路上一路都打着颤。
京郊亭外,雁西月与雁回时已经等在那里,在他们旁边是正在嚼草的骏马。
“妹宝……”
雁西月迎上前,细眉紧拧,语气里满是担忧。
“你真的要去吗?”
雁回时则没有再多余问这种没意义的问题。
从小到大,妹宝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中途放弃过,而他能做的也只是京城替她打点好一切,稳住后方,至少在粮草与军需上不会有纰漏。
不过,他还是有件事拿不准。
“你是要以展将军的女儿身份…还是乔装成展问鼎?”
无疑,展问鼎这个男性身份行走军中更方便。
可展信佳抬眸,眸光定定。
“展将军的女儿这个身份很丢人吗?我就是要让南郡人知道来的是展越的女儿,为何要用男性身份,上了沙场哪还有男女之分。”
女扮男装,那是非功过岂非最后都算在了展问鼎这个虚构出来的男子身上?
她偏不,她就要以女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闯进去。将来若是得胜凯旋,旁人也会不由得高看大盛朝的女儿,将地位再往上提一提。
“妹宝…嘤嘤嘤……我会去看你的。”
一旁,雁西月已然哭得泪眼婆娑,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揉得眼睛都红透了。
展信佳微笑着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柔声安抚。
“哎呀,我们大红蝴蝶花花美水灵灵冰晶泪幻殇公主怎么又在掉小珍珠。
边关那等苦寒荒芜之地,你去了作何?况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乖乖留在京城,等我打了胜仗回来骑马带你一起游城!”
看见自家蠢妹妹能被妹宝这样温柔安慰,雁回时顿时心理不平衡了。
他背过身挤出强忍的眼泪,随后静默的伫立一旁,期待着也能被这般温声细语的安慰。
而路过他时,展信佳只是以看弱智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她嫌弃的叹了口气。
“你别哭了啊,猪肉注水就没人要了。”
雁回时:“……”
这死丫头,都临走了还这么双标,重女轻男。
他咬牙切齿。
然而再如何惆怅,在这个落寞的离别之秋,轻装的青衣少女还是打马于萧瑟枫林间渐行渐远,只余一道淡得模糊的背影,凛冽决绝。
此去山遥水阔,前路多舛。
雁回时忽而想起妹宝之前拜托自己的事。
此事说难不难,但要是硬说不难,却也棘手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