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卦初爻:履霜,坚冰至)
“嘶……哈……”
林昭焕把半张脸埋在厚实的羊绒围巾里,对着呵出的白气做了个鬼脸。零下三十多度的黑河,绝非浪得虚名。十二月的风像是一群饿了三天的西伯利亚野狼,逮着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往死里啃,连骨头缝儿里的热乎气儿都不放过。
他刚从那咣当咣当、慢得像老牛拉破车的绿皮火车上下来,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颠散了架,又被这扑面而来的严寒给冻得重新拼接起来,只不过接口处似乎抹了层冰碴子,稍微一动就咯吱作响。
“癸丑年生人,桑柘木命,本该是根深叶茂、迎风向阳的,怎么偏生摊上个‘驿马’星,还是匹撒了欢儿的野马,大冬天不老实待着,非得往这冰天雪地里扎?”林昭焕缩了缩脖子,一边腹诽着自己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总在关键时刻“指引方向”的命格,一边拖着一个半旧不新的行李箱,在积雪覆盖、被踩得锃亮的站前广场上艰难挪步。
行李箱的轮子早就被冻僵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与其说是滚动,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悲壮的摩擦运动。林昭焕觉得自己现在活像个逃难的,只不过别人逃难是为了活命,他这纯属……嗯,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应天时,顺地利,访人和”。说白了,就是他那只神神叨叨的“玄龙”罗盘,连同他早晨起来掐指一算的结果,都指向了这个位于神州北极的边陲小城——黑河。
至于具体要“应”什么天时,“顺”哪块地利,又“访”哪门子人和,卦象上语焉不详,只给了一个模糊的方位和一种“滞涩凝结,暗藏凶煞”的气息感应。林昭焕对此早已习惯,他这趟旅程,本就是一次没有详尽地图的探索,全凭直觉、卦象和那只祖传罗盘的指引。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这座城市。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挤出更多的雪粒子来。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颇为混搭,既有典型的东北赫鲁晓夫楼,方方正正,线条硬朗;也点缀着一些带有圆顶、尖塔和鲜艳色彩的俄式风格建筑,给这冰封的世界增添了几分异域情调。路牌上是汉字与俄文并列,偶尔还能看到几个裹得像熊一样的俄罗斯面孔行色匆匆地走过,空气中除了煤烟味,似乎还隐约飘散着一丝伏特加和烤列巴的气息。
“胡焕庸线”的北端起点,果然名不虚传。林昭焕心想,这条无形的地理分界线,在他眼中却是一条真实不虚、蜿蜒起伏的龙脉气场分界。黑河,正是这条巨龙回首北望的极寒之地,其气自长白山脉蜿蜒而来,经小兴安岭过渡,在此与更为广袤的西伯利亚地气交汇、碰撞,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复杂的风水格局。平静之下,往往暗流汹涌。
“咕噜……”
一阵不合时宜的肠鸣声打断了他的“望气”。好吧,再玄妙的风水格局,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他现在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喝上一碗热汤,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视线在街道两旁逡巡,最终落在了一家门脸不大、但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灯光的小店上。招牌是木质的,上面刻着一行略带艺术感的中文“安雅的小馆”,旁边还有一行流畅的俄文。窗户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但依稀能看见里面似乎坐着几桌客人,热气氤氲。
“就这儿吧。”林昭焕不再犹豫,拖着他那发出抗议噪音的行李箱,咯吱咯吱地走到了店门口。
推开厚重的棉门帘,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他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店面不大,大约只有七八张桌子,铺着格子桌布。墙上挂着几幅描绘俄罗斯乡村风光的油画,还有一个装饰性的壁炉(虽然并没有真的在烧火),角落里甚至还摆着一个上了年头的俄式手风琴。
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声音都不大。一个穿着围裙、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正忙着收拾桌子,听到门响,抬起头来。
她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年纪,栗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的五官带着点儿异域风情,鼻梁挺直,眼窝略深,瞳孔是浅褐色的,皮肤在暖光的映衬下显得很白皙。但她的气质却又很沉静,带着一种东北姑娘特有的爽利和坚韧。看到林昭焕,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欢迎光临,一位吗?随便坐。”声音清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口音。
林昭焕点点头,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把行李箱费力地塞到桌子底下。他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庞,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眼神深邃平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款式简单,但质料上乘,看得出是为抵御严寒精心准备的。
“老板娘,有什么热乎的推荐?”林昭焕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问道。
那女子——显然就是安雅了——递过来一张简单的菜单,笑道:“今天外面冷得邪乎,喝碗我们自家熬的罗宋汤吧,暖和。再配个刚出炉的大列巴,或者来份俄式罐焖牛肉?”
“罗宋汤,大列巴,再加个罐焖牛肉。”林昭言毫不犹豫,这组合听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好嘞,稍等。”安雅麻利地记下,转身走向后厨,步伐轻快。
林昭焕打量着四周。这小馆子布置得温馨舒适,像个避风港。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暖意之中,似乎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感?就像阳光下的一小片阴翳,不明显,却真实存在。
他习惯性地运转内息,凝神细察。左眼虹膜深处那常人难以察觉的八卦纹路微微一动,视野中的世界瞬间多了一层滤镜。空气中流动的不再只是尘埃和光线,还有各种颜色的“炁”。
大部分是平和的暖色调,代表着生机和暖意。但在靠近门口和窗户的位置,却有几缕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灰黑色“炁”,如同冰冷的细蛇,正从外面的严寒中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它们所过之处,原本流动的暖炁似乎都变得迟缓、凝结。
“果然有古怪。”林昭焕心中了然。这绝非单纯的物理上的寒气入侵。
邻桌的两个本地大哥正在低声聊天,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小馆里,林昭焕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邪乎不?老王头那个饺子馆,昨天又出事了!好好的天然气管道,嘭的一声自己裂了,幸亏发现及时没着火,但也把人吓得够呛。”
“可不是嘛!还有李寡妇那个服装店,前天晚上,挂在外面的招牌,那么结实个铁架子,咔嚓一下就掉下来了,差点砸到人!要我说啊,那片新商业街,真有点‘冲’!”
“谁说不是呢!当初规划的时候,就有人说那块地风水不好,以前是乱葬岗的一部分。非不听,挖地基的时候还挖出过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
“嘘!小点声!开发商那边的人要是听见,又得找麻烦。不过话说回来,自从那商业街建起来,怪事就没断过。生意也邪门,开一家黄一家,没几家能撑过半年的。”
“唉,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林昭焕默默听着,手指在桌子下面轻轻掐算了几下。乱葬岗?商业开发?破坏地脉?听起来像是典型的风水问题。但仅仅是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解释他刚才感知到的那股阴晦之气。
这时,安雅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热气腾腾的罗宋汤呈深红色,里面有大块的牛肉和蔬菜,香气浓郁;大列巴切成了厚片,外皮焦脆,内里松软;罐焖牛肉装在一个小小的陶罐里,盖子一揭开,更是香得让人直咽口水。
“您的餐,慢用。”安雅把食物一一摆好。
“谢谢。”林昭焕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罗宋汤。酸甜适口,浓郁醇厚,牛肉炖得极为软烂,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他由衷赞道:“这汤真地道。”
安雅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是我奶奶教的,她年轻时候跟一个白俄老太太学的。您是外地来的吧?旅游?”
“算是吧,四处走走看看。”林昭焕含糊道,他不想过多解释自己的“职业”。“听刚才那两位大哥说,附近那个新商业街……好像不太平?”
安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嗯……是有些邪乎。我这小馆离得不算近,但也受了点影响。有时候晚上,明明关了店,第二天来却发现东西被挪动过;灯也是,新换的灯泡,没几天就莫名其妙地坏掉。还有……就是感觉,店里好像越来越冷了,明明暖气烧得很足。”她说着,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毛衣开衫。
林昭焕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安雅的气色尚可,但眉宇间确实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晦暗,这是长期处于不良气场环境,心神受到滋扰的表现。
“你相信风水或者……类似的东西吗?”林昭焕看似随意地问道。
安雅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以前不怎么信。我奶奶倒是信,她总说老房子的朝向、门口不能对着什么……但我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嘛。不过,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有点……科学解释不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商业街那边,更吓人。听说有人晚上看见过奇怪的影子,还有人说半夜能听到哭声……”
她说到这里,自己都打了个寒噤,赶紧摇摇头:“不说这些了,怪瘆人的。您吃饭,趁热。”
林昭焕没再追问,安静地吃着饭。罐焖牛肉鲜嫩多汁,大列巴嚼劲十足,配着罗宋汤,简直是严寒中的极致享受。但他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乱葬岗的阴气,商业开发破坏地脉引发的煞气,这都是常见的问题。但安雅提到的“东西被挪动”、“奇怪的影子”、“哭声”,以及他自己感知到的那股阴冷、滞涩、甚至带着一丝“怨念”的灰黑之气,似乎指向了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不仅仅是地气失衡那么简单,恐怕……还掺杂了人为的因素。甚至,可能是有“东西”被惊动或制造出来了。
“八运艮土,东北方当旺。黑河正处东北,按理说这几年地运本不该太差。但如今八运将末,九运离火将起,土火交接之际,气场最是驳杂动荡。若是有心人利用这个时机,布下阴损阵法,引动地底积郁的阴煞,再辅以……”林昭焕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快速吃完饭,结了账。安雅找钱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在右手虎口的位置,有一小片不太明显的淡红色印记,像是个旧烫伤。
“老板娘,生意兴隆。”林昭焕拿起行李,客气了一句。
“谢谢,您慢走,外面滑,小心。”安雅微笑着回应,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昭焕推开棉门帘,再次被凛冽的寒风包裹。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小馆门口,微微侧头,望向远处那片灯光相对密集,但此刻却显得有些萧条的新商业街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左眼瞳孔深处的八卦纹路光芒微不可查地一闪。
【视界转换·炁理之网】
一瞬间,他眼中的世界变了模样。
不再是钢筋水泥、霓虹灯牌和积雪覆盖的街道。取而代避之的,是一张由无数明暗、粗细、色彩各异的“炁”流交织而成的巨大网络。
大部分区域的炁流是平和的,呈现出代表生机的淡绿色、代表财富的淡黄色、代表稳定的土褐色。但远处那个新建的商业街区,却像是这张网上的一块巨大疮疤!
一股股浓郁粘稠、近乎墨汁般的黑色煞气,如同毒蛇般盘踞在那里,不断扭动、扩张,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冷和死寂。这股煞气并非单纯由地下冒出,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凝聚”和“引导”着。
商业街的入口处,一个巨大的、模仿古代城门楼造型的现代建筑,在林昭焕的“炁视”之下,赫然呈现出一个扭曲的、仿佛正在无声咆哮的巨大骷髅头轮廓!两排原本用作装饰的射灯,此刻散发出的不再是照明的光芒,而是两道惨绿色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幽光,直勾勾地“盯”着进入商业街的方向。
而更让林昭焕心头一凛的是,在那片黑色的煞气中心,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更加深邃、更加邪异的能量漩涡正在缓缓旋转。它像一个贪婪的黑洞,不断吸扯着周围的生气,甚至连远处黑龙江对岸,那属于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市的微弱地气,都被牵引过来一丝丝,然后被这漩涡吞噬、污染。
“好家伙……这哪是商业街,这分明是人为布置的一个‘阴煞聚’!”林昭焕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还要冻人。
寻常的风水问题,最多是破财、损丁、影响健康。但这种等级的“阴煞聚”,其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搞垮几家店铺那么简单。长期下去,足以彻底败坏一方地气,滋生邪祟,甚至……影响整个城市的气运!
是谁?为了什么?布下如此歹毒的局?
林昭焕拉紧了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这趟黑河之行,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他没有立刻冲过去“斩妖除魔”,匹夫之勇不是他的风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需要先找个落脚点,仔细观察,摸清这“阴煞聚”的阵眼所在,以及背后操纵之人的底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安雅的小馆”那温暖的窗口。也许,这个看似普通的小餐馆,以及那位有着异国血统、眉宇间带着忧愁的老板娘,会是他了解此地隐秘的一个突破口。
他转身,拖着他那依旧在抗议的行李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街道尽头,只留下一行逐渐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但林昭焕并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小馆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一双同样深邃的眼睛,正透过窗帘的缝隙,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刚才还一脸忧虑、笑容温和的安雅。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复杂难明,既有警惕,又有一丝好奇,甚至还夹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轻轻抚摸着右手虎口那处淡红色的印记,低声用一种近乎古老、韵律奇特的语言(既非汉语也非俄语)呢喃了一句什么。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