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夜,来得总是那么猝不及防,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壮阔与静谧。当最后一抹残阳恋恋不舍地沉入西边连绵的山峦,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便缓缓拉开,缀满了如同碎钻般璀璨的星辰。寒意,也如同无声的潮水,从密林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带着松针与湿土的清冽气息。
然而,在河岸边那片相对开阔的草地上,此刻却燃起了熊熊的篝火,驱散了寒意,也点亮了夜空。
这里是乌兰所在的鄂温克部落临时营地。撮罗子(希楞柱)错落有致,驯鹿在不远处的围栏里悠闲地反刍,发出满足的“嗯嗯”声。猎犬们则兴奋地绕着篝火打转,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吠叫,像是在欢迎着什么。
他们在欢迎英雄——虽然这两位“英雄”此刻的样子,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乌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带着浓郁民族风情的皮毛镶边长袍,但眉宇间的疲惫和手臂上缠着的简易草药绷带,依旧显示着之前那场深入“闹鬼坡”的凶险。而林昭焕,则更是狼狈。他那身可怜的t恤和牛仔裤,已经彻底变成了行为艺术品,上面布满了泥土、刮痕和不知名的植物汁液。巴图阿布慷慨地借了他一件宽大的旧皮袍暂时蔽体(虽然穿在他身上有点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但他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脚步,以及时不时下意识按住右肩的动作,都表明他消耗巨大,且旧伤有复发的迹象。
“闹鬼坡”那紊乱的地气,虽然被他们用某种玄妙(在族人看来)的方法暂时“安抚”了下去——林昭焕凭借着对地脉能量的敏锐感知,找到了几处关键的能量泄露点(可能与被盗挖的矿石或破坏的遗址结构有关),然后指导乌兰(她对本地的山石草木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就地取材,用特定的石块、掺杂了某种驱邪植物汁液的泥土,以及他偷偷画上去的几个极其简陋的“镇符”(主要是心理安慰作用,他自己清楚),勉强将那几个口子给“堵”上了。
这更像是一种“扬汤止沸”的法子,治标不治本。林昭焕很清楚,那片区域地下的能量根源并未解决,只是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一旦时机不对,或者再有人为干扰,那“迷魂阵”很可能会再次爆发,甚至……更加凶猛。
但……至少……暂时……是……安全了。
失踪的驴友虽然没找到活人(他们在那个废弃营地附近发现了更明显的搏斗痕迹和……一小块被啃噬过的骨头,指向了最坏的结局),但至少确认了他们的遭遇,也算是给了外界一个交代。而部落里那位失踪的老猎人阿尔斯楞,他们也在更深处找到了他的遗骸——并非死于野兽,而是……死于某种极其诡异的能量冲击,尸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和……仿佛被瞬间吸干了生命力的枯槁。这更印证了“闹鬼坡”深处的危险,以及……可能存在的、远超自然现象的“人为”因素(或许与“逆易道”的早期活动有关,但此刻林昭焕还未将线索串联起来)。
不管怎么说,乌兰能带着一个“外乡人”活着从“闹鬼坡”的核心区域走出来,并且还暂时“平息”了那里的邪乎事,这在部落里,已经足以称得上是英雄般的壮举了。
所以,才有了今晚这场篝火晚会。
一来是为了庆祝乌兰的平安归来,驱散晦气。
二来,也是为了感谢林昭焕这位神秘的“外乡高人”(虽然他看起来更像个逃难的)。
三来……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别的意味?
篝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如同顽皮的精灵,欢快地蹿向夜空。烤全羊的浓郁香气混合着马奶酒的醇厚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蕾。鄂温克汉子们敲打着粗犷的皮鼓,引吭高歌,歌声苍凉而雄浑,如同这片广袤的林海本身。女人们则围着篝火,跳起了热情奔放的舞蹈,裙裾飞扬,笑语盈盈。
林昭焕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靠在一棵巨大的红松树下,手里捧着一个盛满了马奶酒的木碗。他并没有参与到那欢腾的人群中去,只是安静地看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喜欢这种……充满了生命力的、原始而淳朴的氛围。这与他平时接触到的那些充满了算计、虚伪、尔虞我诈的“圈子”,截然不同。在这里,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简单而直接。
但……他也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个过客。
他就像天上的“驿马”星,注定要在不同的“驿站”之间奔波、流浪,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真正停留下脚步。他的肩上,背负着太多……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和……责任。
右肩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尤其是在这寒冷的夜里,被篝火的热浪一烘,那种深入骨髓的酸痛感,反而更加清晰。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过去的伤疤,从未真正愈合;未来的道路,依旧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
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昭焕抬头,只见乌兰端着两个同样盛满了马奶酒的木碗,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厚重的皮袍,穿上了一件更加精致、绣着美丽花纹的鄂温克传统服饰,火光映照在她健康的小麦色脸颊上,泛起动人的红晕。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也因为酒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而变得……水汪汪的,亮晶晶的。
“怕打扰你们庆祝”林昭焕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木碗示意了一下。
“庆祝什么呀,还不是托你的福。”乌兰在他身边坐下,将其中一个木碗递给他,“喏,这是我们部落自己酿的‘乌日莫’,比刚才那个马奶酒更烈,也更香醇,尝尝?”
“乌日莫?”林昭焕好奇地接过来,闻了闻,果然,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醇厚的奶香和酒气扑鼻而来,还带着一丝奇异的草药味道?
“嗯,加了我们额尼(妈妈)秘制的几种草药,说是能强身健体,驱邪避凶。”乌兰解释道,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一般人可喝不到!”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林昭焕学着之前的样子,先敬天地火,然后抿了一小口。
“嘶——哈!”
饶是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酒的烈度给呛得差点咳嗽出来!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液体火焰!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比他之前喝过的任何一种烈酒都要上头!
但奇怪的是这酒虽然烈,却并不烧心,反而如同有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四肢百骸!将他体内的寒意、疲惫、甚至连右肩的隐痛都驱散了不少?!而且回味极其悠长甘美还带着那奇异的草药清香
“好好酒!”他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这玩意儿简直就是疗伤圣品啊!
“那是!”乌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自己也端起碗,豪爽地喝了一大口,俏脸上飞起两抹更加诱人的红霞。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喝着酒,看着远处篝火旁欢腾的人群,听着那苍凉而热烈的歌声,感受着这片星空下独特的宁静与躁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情愫。
是酒精的作用?是劫后余生的放松?还是彼此眼中那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好奇?
林昭焕能感觉到,身边这个鄂温克姑娘的目光,正时不时地带着一种探究、钦佩、还有一丝他无法忽视的灼热落在自己身上。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前这个姑娘,爽朗、勇敢、坚韧、如同林海中最挺拔的白桦,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熟悉森林的每一个角落,懂得自然的语言,既有现代女性的独立,又不失传统的淳朴。与她在一起,他感觉很放松,很舒服,仿佛能暂时卸下那些沉重的伪装和负担
这种感觉很危险。
因为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她任何承诺,也无法回应她眼中那越来越清晰的情意。
果然,就在林昭焕心中百转千回、纠结万分的时候,乌兰再次开口了。
这次,她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爽朗,而是带着一丝极其极其罕见的犹豫和羞涩?
“林林昭焕”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碗的边缘,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那那个‘闹鬼坡’的事谢谢你”
“应该的”林昭焕端起碗,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你也帮了我很多没有你我估计早就在里面迷路喂虫子了”
“我不是说这个”乌兰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是说我我”
她似乎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轰——!
林昭焕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刚才那碗“乌日莫”给直接点燃了!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他不是没遇到过对他表示好感的姑娘,但像乌兰这样如此直接,如此坦诚,如此带着一种如同草原烈火般灼热而纯粹的告白,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连该怎么回应都忘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明艳动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既期待又忐忑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或许,或许他可以,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的瞬间,右肩那熟悉的,如同诅咒般的隐痛!
再次,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悄然袭来!
虽然并不剧烈,但却足以将他心中那刚刚升腾起的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冻!!碎!!!!!
他猛地回过神来!眼中那一丝动容和挣扎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无奈与苦涩所取代,他缓缓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再去看乌兰那双充满了期盼的眼睛。
他怕自己会心软,他怕自己会做出无法负责的承诺。
他端起木碗将里面那烈得如同刀子般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
“乌兰”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
深深的
疲惫与
歉意
“你是个好姑娘”
(完了一听到这句话基本就没戏了)
“真的很好像这兴安岭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
“能认识你是我林昭焕这趟北上之行最大的幸运”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着最不伤人的措辞
“但是”
(果然来了)
“我不适合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
“我的路注定是漂泊的我身上背负着一些无法卸下的东西也注定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和危险”
他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那隐隐作痛的右肩
“我不能也不配将你这样美好的姑娘拖入我这无尽的黑暗之中”
“对不起”
他说完便沉默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远处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族人欢笑的歌声还在继续,却显得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真实,
乌兰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中那原本如同火焰般跳跃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
一丝失落?
一丝委屈?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了然和释然?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或者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如同天外来客般神秘而强大的男人
不属于这片森林,也不属于她
她只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
想要将自己心中那份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的情愫
告诉他,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注定没有结果
“我明白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昭焕以为她会哭或者会愤怒的时候
乌兰却突然笑了
笑得依旧那么爽朗那么明媚
只是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其实我也猜到了”她端起木碗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豪迈地擦了擦嘴角!“你这样的人就像天上的雄鹰怎么可能会为了一棵树而停留”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过没关系!”她看着林昭焕眼神重新恢复了清澈与坦荡!“能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至少让我见识了那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伸出手,
“保重!林昭焕!”她的声音再次恢复了那种山野女孩特有的爽利!“以后要是路过我们兴安岭记得来找我喝酒!我请你喝最烈的乌日莫!”
林昭焕看着她伸出的手,看着她眼中那故作潇洒却难掩失落的光芒,
心中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也伸出手,
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
“保重!乌兰!”他的声音同样郑重“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那一夜篝火燃到了很晚
乌兰没有再和林昭焕多说什么,她转身加入了欢腾的人群,如同一只骄傲而美丽的孔雀,尽情地舞蹈歌唱,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燃烧在这熊熊的火焰之中……
而林昭焕则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酒,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在火光中跳跃的身影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雾洒落在静谧的鄂温克营地
林昭焕已经不见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如同他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甚至连巴图阿布都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
只留下了一枚
用不知名的黑色木头(似乎带着一丝雷击的气息?)精心雕刻而成的
形状如同一片展开的鹰翼的护身符
以及一句托巴图阿布转交的简单的话
“替我谢谢她的酒,很烈,很暖”
乌兰站在河岸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一丝余温和淡淡草药香气的鹰翼护身符
她望着东方那片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
茫茫林海
那里早已没有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晨风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也吹干了她眼角那一滴
悄然滑落的泪珠
她的眼中有失落有怅惘,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与释怀
她知道,有些鹰,注定要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而她,也有她自己要守护的这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