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焕像一条被速冻过的海参,僵硬地把自己挪回了那家“温暖如春”的小旅馆。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能把魂儿都吹跑的寒风,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结果吸进一嘴冰凉的室内空气,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得,室内室外一个温度,主打一个表里如一。”他自嘲地搓着手,感觉自己快要变成行走的冰棍儿了。
刚才暗巷里的惊魂一瞥,以及那根几乎可以肯定是安雅的栗色头发,像一根无形的冰刺,扎进了他心里。那个在温暖灯光下,笑容温和、带着点异国风情的餐馆老板娘,真的会是那个在深夜里、鬼鬼祟祟出现在煞气弥漫的商业街附近的人吗?
他回想起初见时安雅眉宇间那淡淡的晦暗,当时只以为是受环境影响。现在看来,或许……那根本就是她自身气场的一部分?还有她右手虎口那个淡红色的印记,以及她提到罗宋汤是跟“奶奶”学的,“奶奶”又师从“白俄老太太”……这些看似随意的细节,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色彩。
最让他心头沉重的是,如果安雅真的有问题,那她那间看似温暖舒适的小馆,恐怕就不是什么避风港,而是……另一个陷阱?一个伪装得更好的阵眼?或者,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嘶……头疼。”林昭焕揉了揉太阳穴。昨晚潜入商业街,精神高度紧张,又被那“冻感光波”和“垃圾人军团”追得够呛,现在只觉得身心俱疲。硬闯商业街那鬼地方显然行不通,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而且实力诡异。现在看来,突破口很可能就在安雅身上。
“攘外必先安内……不对,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直接冲过去质问肯定不行,打草惊蛇不说,万一她真是幕后黑手之一,我这点微末道行估计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他需要情报。关于安雅,关于她的小馆,关于她口中的“奶奶”,关于她和这片土地的联系。
天刚蒙蒙亮,林昭焕就爬了起来——主要是被冻醒的。他草草洗漱了一下(水龙头里的水冰得刺骨,他怀疑再放一会儿就能直接出冰碴子),换上日常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次出门。
今天的目标:安雅·斯米尔诺娃(假设她姓这个)和她的神秘小馆。
他没有直接去餐馆,而是先在附近找了家看起来还算暖和的早餐店,要了碗热豆浆和几个包子。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状似无意地观察着街对面的“安雅的小馆”。
小馆还没开门,厚重的棉门帘紧闭,窗户上的冰花似乎比昨天更厚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就像一家普通的、在严寒中等待苏醒的店铺。
林昭焕吃完早餐,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坐在靠窗的位置,假装玩手机,实际上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那家小馆。他在等。
大约八点半左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正是安雅。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巾,手里提着一些食材。她走到店门口,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掀开沉重的棉门帘,闪身进去了。整个过程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林昭焕又等了一会儿,看到小馆的烟囱开始冒出淡淡的白烟,应该是生火或者开始准备食物了。
“嗯,生活规律,看起来像个勤劳的个体户。”林昭焕摸着下巴,心里嘀咕,“但越是这样,越可能是在掩饰什么。”
他决定采取第二步:侧面打探。
付了早餐钱,他溜达到离安雅小馆隔了两个门脸的一家小杂货铺。铺子不大,里面堆满了各种日用品,从油盐酱醋到针头线脑,一应俱全。看店的是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大爷,穿着厚棉袄,戴着老花镜,正坐在一个小电暖气旁边听收音机。
“大爷,买包烟。”林昭焕走进去,一股混合着煤烟、酱菜和某种说不清的陈旧味道扑面而来。
“要啥牌子的?”老大爷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了他一下。
“红塔山,软包的。”林昭焕随口说了一个,目光在货架上扫过,假装在挑选其他东西。
老大爷颤巍巍地从柜台后面摸出一包烟递给他。林昭焕付了钱,没有立刻走,而是搭讪道:“大爷,您这店开挺久了吧?”
“可不咋地,”老大爷接过钱,慢悠悠地说,“从我爹那辈儿就在这儿了,几十年喽。”
“那您对这附近肯定熟。我刚来这边,看旁边那家俄式小馆挺有特色,叫‘安雅的小馆’那个。”林昭焕看似随意地问道,“那老板娘……是俄罗斯人?”
“安雅啊?”老大爷来了点精神,放下收音机,“你说她啊,不是纯俄罗斯人,是俄罗斯族。她太爷爷那辈儿闯关东过来的,跟当地人结了婚,传下来的。这闺女,人不错,挺能干的,一个人撑着这么个小店不容易。”
“哦,这样啊。我昨天去吃了个饭,味道真挺好,她说手艺是跟她奶奶学的。”林昭焕继续抛出诱饵。
“奶奶?”老大爷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不对啊……安雅她爹妈走得早,是她姥姥把她拉扯大的。她姥姥是本地人,姓李,一手好厨艺倒是真的,但做的是东北菜。没听说她有什么奶奶啊,更别说是什么白俄老太太了……”
林昭焕心里咯噔一下!
安雅撒谎了!她没有奶奶,或者至少,没有一个会做地道罗宋汤、还师从白俄老太太的奶奶!那她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她那手艺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林昭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大爷,那她姥姥……现在还在吗?”
“她姥姥?前几年没喽。”老大爷叹了口气,“老太太人挺好,就是命苦。安雅这孩子也够可怜的,一个人孤零零的。”
“那她这店……是她姥姥传下来的?”
“也不是。这铺面以前是空着的,好像是个老仓库还是啥的,荒废好些年了。安雅是大概三四年前盘下来,自己重新装修开的店。那时候,旁边那商业街还没开始建呢。”老大爷回忆道。
三四年前?正好是商业街项目启动前不久?这个时间点有些微妙。
“行,谢谢您啊大爷。”林昭焕感觉自己挖到了一些关键信息,不再多问,免得引起怀疑。他拿着烟,离开了杂货铺。
安雅在说谎。她关于厨艺来源的故事是编造的。她没有“奶奶”。她是在商业街项目启动前不久,盘下了这个据说是“老仓库”的地方开了店。
疑点越来越多了。
林昭焕没有回旅馆,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脑子里飞快地整理着线索。他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
他想到了自己的“老伙计”——玄龙罗盘。也许,从风水气场的角度,能看出些什么端倪?
他绕到安雅小馆所在的街道对面,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才悄悄从怀里摸出罗盘。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对准小馆,而是将罗盘平托在掌心,凝神静气,感应着小馆周围的气场流动。
果然有异常!
在林昭焕的炁视和罗盘感应下,安雅的小馆就像是汹涌黑中的一座孤岛灯塔。四周街道上,那些从商业街蔓延过来的、若有若无的灰黑色煞气,在靠近小馆一定范围时,就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纷纷绕道而行!
小馆本身散发出的,则是一种稳定、平和、带着暖意的淡黄色和少量代表生机的绿色炁流。这种气场,对于一个生意尚可、氛围温馨的小餐馆来说,是正常的。
但是,这种“正常”本身,在这片已经被煞气污染的区域里,就显得极不正常!就像是在墨水里滴了一滴油,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有防护法阵?”林昭焕皱起了眉头。这种防护力量并不强大,也不带有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温和的“隔离”或者“净化”,将外界的不良影响阻挡在外。
这就有意思了。如果安雅是商业街邪阵的操控者之一,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小馆单独设置一个防护阵?没道理啊。难道……她并非主谋,而是另有隐情?或者,这防护阵本身就是伪装的一部分?
林昭焕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变成一团浆糊了。线索越多,谜团反而越大。
他收起罗盘,决定换个思路。既然安雅提到了“奶奶”和“白俄老太太”,虽然老大爷说她没有奶奶,但这会不会是某种隐喻?或者,她指的不是亲属关系上的“奶奶”?
他想到了黑河作为边境城市的历史。闯关东,白俄流亡者……这里沉淀了太多动荡岁月的故事。会不会,安雅的秘密,和更早的历史有关?
他决定去一个地方碰碰运气——黑河市的图书馆或者地方志办公室,看看能不能查到关于她盘下的那个“老仓库”的资料,或者关于早期俄罗斯族居民的历史记载。
坐上嘎吱作响的公交车,一路颠簸到了市中心。图书馆不大,但还算整洁。林昭焕说明来意,想查找一些关于老城区建筑历史和早期居民信息的资料。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很热情,帮他找了几本厚厚的《黑河市志》和一些相关的文史资料。
林昭焕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开始耐着性子翻阅。这些资料浩如烟海,要找到与安雅小馆那个“老仓库”相关的具体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重点关注清末民初以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就是闯关东和白俄流亡者涌入高峰期的记载。他看到了很多关于毛皮贸易、金矿开采、中东铁路修建的记录,也看到了战争、瘟疫和饥荒带来的苦难。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昭焕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被一张模糊的老照片吸引了。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拍摄地点似乎是某个集市或者商铺门口。照片的注释写着:“民国时期,黑河某皮货商行门前合影”。照片上的人穿着当时的服饰,背景的建筑风格古朴。
吸引林昭焕的,是照片最右侧角落里的一个年轻女子。虽然照片模糊,但依稀能看出她有着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是典型的俄罗斯族面孔。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带有刺绣花纹的衣服,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更重要的是,林昭焕一眼就认出,照片背景里那栋商行的建筑结构和门窗样式,与他记忆中安雅小馆改造前的那个“老仓库”轮廓,惊人地相似!
他连忙仔细阅读照片下方的文字说明和相关章节。根据记载,这家皮货商行名叫“丰裕号”,在民国时期曾是黑河数一数二的大商号,经营皮草、药材、南北杂货,据说生意做得很大,甚至和俄国那边都有贸易往来。商行的老板姓张,是本地富商。
但是,关于照片上那个俄罗斯族女子,以及她怀里的木盒子,记载中却没有任何信息。
林昭焕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丰裕号”商行,就是安雅小馆的前身!而照片上那个神秘的俄罗斯族女子,会不会就是安雅口中“不存在的奶奶”的原型?或者,是她要守护的秘密的关键人物?
他迅速用手机拍下这张照片和相关的文字记载。就在他准备合上书的时候,手指无意中拂过记载“丰裕号”的那一页背面。他感觉纸张下面似乎有什么凸起?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了刮,发现那一页的纸张似乎比其他页更厚一点,而且边缘有轻微的粘连痕迹。
“夹层?”林昭焕心中一动。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光线,仔细观察。果然,在页面靠近书脊的一侧,有一个极细微的开口!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粘连处一点点剥开。里面果然藏着东西!
那是一张泛黄的、质地脆弱的薄纸,上面用一种非常古老的、类似于符箓的笔迹,绘制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图案的中心,似乎是一个火焰标记,周围环绕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线条,既像是某种文字,又像是某种阵法的核心结构。
而在图案的下方,用极其细小的毛笔字,竖着写了两行几乎难以辨认的汉字:
“地火熔心,封印于此。桑木为引,血脉守护。非时莫动,否则……”
后面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和磨损,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地火熔心?!”林昭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这四个字,他在师门的一些古籍残篇中似乎见到过!传说中,某些极阳或极阴之地,地脉深处会孕育出一种极其强大的本源能量,被称为“地火”或“阴泉”,其核心被称为“地火之心”或“阴泉之眼”。这种能量一旦失控,足以引发天灾!
难道说,当年那个“丰裕号”商行,或者说,安雅小馆所在的这片土地下面,竟然封印着传说中的“地火之心”?!
“桑木为引,血脉守护……”林昭焕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句批注。桑木……癸丑年生人,纳音正是“桑柘木”!安雅……难道她的家族,就是世世代代负责守护这个封印的血脉?!
如果真是这样,那商业街的“阴煞聚”,其真正目的恐怕就不是搞垮几家店铺那么简单了!它是冲着这个“地火之心”来的!是想破坏封印,释放地火?!
而安雅……她不是幕后黑手,而是……守护者?!
这个猜测让林昭焕心神剧震!他迅速将那张薄纸拍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恢复原状,塞回夹层,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合上书,站起身,向管理员道谢后,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夜色已深,寒风呼啸。林昭焕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内心却翻江倒海。
安雅是守护者。她的餐馆不仅仅是餐馆,更是封印“地火之心”的关键节点。她编造“奶奶”的故事,是为了掩饰家族的秘密和使命。商业街的邪阵,是敌人为了破坏封印而设下的。昨晚那个神秘的声音和攻击,是敌人在阻止任何可能干预的人靠近。安雅出现在暗巷,很可能是在监视敌人,或者……监视他?
这个反转实在太大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敌人是谁?为什么要释放“地火之心”?安雅一个年轻女子,如何独自对抗如此强大的敌人?她右手虎口的印记,会不会和守护者的身份有关?她昨晚在暗巷里低声呢喃的古老语言又是什么?
林昭焕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但眼前的迷雾似乎也越来越浓。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安雅小馆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依旧温暖,但此刻在他眼中,却多了一层悲壮和坚韧的色彩。
他必须去见安雅。不是质问,而是……寻求合作。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们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一个极其危险、不择手段的敌人。单打独斗,恐怕谁都没有胜算。
但是,如何才能让安雅信任他?如何才能让她相信,他不是敌人,而是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朝着小旅馆走去。路过一个卖冻梨冻柿子的小摊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也许……可以从一杯热红茶开始?就像他第一次走进她的小馆时,她推荐的那碗罗宋汤一样。有时候,最简单的善意,反而是打破隔阂最好的方式。
他买了一小袋冻得邦邦硬的冻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