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那句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预言,像是往滚沸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得整个营地的人心惊肉跳,连带着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摇曳的噼啪声和远处林莽深处隐隐传来的、令人牙酸的低沉回响——像是巨兽在磨牙,又像是大地在呻吟。
“山……山要塌了?”一个年轻的鄂温克小伙子声音发颤,手里的弓都快握不住了。
“阿布……”乌兰看向巴图,眼神里充满了惶急。
巴图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跺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压下了所有人的慌乱。
“慌什么!”老猎人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祖宗说过,天塌下来,有驯鹿的角顶着!山要发怒,咱们就躲开它的气头!哭爹喊娘能把山喊住吗?!”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族人,“听我口令!女人和孩子收拾最要紧的东西,食物、水、药品、保暖的皮毛!男人准备好马匹、武器,还有……把咱们供奉的‘山神石’带上!”
命令一下,原本还有些慌乱的鄂温克人立刻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女人们手脚麻利地打包,孩子们虽然害怕,却也懂事地不哭不闹,紧紧跟在大人身边。男人们则迅速检查马具,给猎枪上膛,眼神里虽然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世代与严酷自然搏斗所锤炼出的坚韧和决绝。
林昭焕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暗暗点头。这才是能在严酷环境下生存繁衍下来的民族,临危不乱,纪律严明。他走到巴图身边,低声道:“巴图阿布,情况紧急,我略懂一些‘阻滞’之法,或许能为咱们争取一点时间。我和乌兰断后,你们沿着最安全的路线先走!”
巴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外乡人虽然来路不明,但刚才救治塔娜的手法,以及此刻镇定的神态,都让他不由得高看几分。而且,塔娜那句预言,也间接印证了这外乡人之前关于“能量失衡”的判断。
“好!”巴图没有过多犹豫,“我们鄂温克人,不丢下任何一个朋友!但这山发起怒来,谁也挡不住。你们要做的,不是挡,是‘引’,是‘拖’!尽量别硬碰!”他指了一个方向,“沿着河往上游走,翻过那道‘驼鹿梁’,那边地势相对开阔,也离‘闹鬼坡’的正面冲击方向远一些。我们在梁那边的‘月亮湾’汇合!那里有我们以前留下的紧急避难点!”
“明白!”林昭焕点头。
“林大哥,我跟你一起!”乌兰毫不犹豫地站到林昭焕身边,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鄂温克短刀,眼神坚定。
“好丫头!”巴图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保护好自己,也看顾好这位……林兄弟。”
交代完毕,巴图不再耽搁,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马,大手一挥:“出发!”
整个营地的人,如同潮水般,牵着马匹,背着行囊,抱着孩子,在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带领下,迅速而安静地没入了夜色笼罩下的河岸密林,朝着上游“驼鹿梁”的方向疾行而去。猎犬们夹着尾巴,不安地紧随其后。
转眼间,原本还算热闹的营地,只剩下林昭焕、乌兰,以及依旧昏迷不醒、被安放在一个简易拖车上的塔娜,还有那个紧紧守着母亲的小男孩——他叫呼和,意思是“蓝色”,此刻小脸绷得紧紧的,像个小大人。哦,对了,还有那块被扔在地上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色石头。
“好了,林‘大师’,”乌兰看着迅速远去的族人背影,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林昭焕,嘴角强行扯出一丝笑容,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现在轮到咱们表演了。你那‘阻滞’之法,靠谱不?别到时候咱们俩没拖住‘山神’发怒,反倒把自己给‘阻滞’在这儿了。”
林昭焕被她逗乐了,也放松了一点紧绷的神经。“放心,专业对口,童叟无欺。虽然材料简陋了点,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他拍了拍自己那个看似普通的双肩包,“幸亏我这包里,别的没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破烂’倒是不少。”
他说着,拉开背包拉链,里面的东西果然让乌兰看得眼角直抽抽。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压缩饼干,更多的是一些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还有几捆颜色各异的细线,一堆大小不一、材质不明的石头(有些甚至像是河边随便捡的),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铜钱,一个小小的墨斗,甚至还有……半包没吃完的话梅?
“这就是你的……法器?”乌兰指着那堆“破烂”,一脸怀疑。
“哎,别小看这些东西。”林昭焕一边快速翻找,一边解释,“万物皆有灵,关键看你怎么用。这几块石头,是我沿途收集的,分别对应五行属性;这线,是用特殊药草汁液浸泡过的,能承载‘气’;这铜钱,沾染过人气和岁月,能定神辟邪;至于这墨斗……”他拿起那个沾满墨痕的小木头疙瘩,“弹出的墨线,配合咒诀,能在地上暂时画出‘界限’,引导或者阻隔能量流动。至于话梅……呃,提神醒脑,补充盐分,关键时刻能救命,懂不懂?”
乌兰:“……”她决定放弃理解这位“大师”的脑回路。
林昭焕不再玩笑,神色变得专注起来。他先走到那块暗红色的“煞石”旁边,蹲下身,并没有直接用手去碰,而是从包里掏出一张黄色的、似乎是某种树皮制成的韧纸,小心翼翼地将石头包裹起来,口中低声念诵着:“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念一句,手指在包裹好的石头上虚点一下。随着他的念诵,那石头上原本还若有若无散发出的阴冷气息,似乎被彻底封锁在了纸包内。
“搞定一个小的信号发射塔。”他将纸包塞进一个隔层最多的侧袋,拍了拍,“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处理它。”
接着,他站起身,手持罗盘,再次感应“闹鬼坡”方向传来的地气波动。此刻,那股能量的狂暴程度,比起刚才又强了几分!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开始传来极其轻微、但持续不断的震颤感。远方的天空,那片不祥的黑云似乎更加浓厚,隐隐有闷雷之声从中传出,却不见闪电。
“来不及布置太复杂的了。”林昭焕当机立断,“乌兰,帮我个忙!看到那边的七棵白桦树了吗?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一下,用我包里那些颜色最深的石头,在每棵树的根部压住!”
“北斗七星?”乌兰虽然不解,但立刻行动,从林昭焕背包里扒拉出那些黑黢黢、沉甸甸的石头,按照他的指示,飞快地跑向那几棵在夜色中泛着银光的白桦树。
林昭焕自己则手持墨斗,以营地中央的火塘为中心,脚步踉跄,看似随意,实则暗合某种步法,围绕着营地快速走了一圈。每走几步,他便猛地一弹墨斗线,“啪”的一声,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黑色直线。这些直线纵横交错,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看去,却隐隐构成了一个残缺不全、但依稀能辨认出轮廓的……八卦图形?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他口中念念有词,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不仅仅是体力活,更需要集中精神,引导自身微薄的“气”注入墨线之中。右肩的旧伤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感一阵阵传来。
“好了!”乌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石头都压好了!这有什么用?”
“白桦树属阴,能引阴煞。北斗七星阵,能暂时扰乱和牵引煞气的方向。那些石头是玄武岩,属水,色黑,能沉煞。”林昭焕快速解释道,“我这地上画的是个简易的‘八卦锁气’阵,配合七星引煞,希望能把从‘闹鬼坡’方向冲过来的第一波煞气暂时锁在这里,或者至少……让它们走点弯路,别直接追着咱们的屁股。”
他说得轻松,但乌兰看到他微微发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水,知道这绝非易事。
就在这时,地面的震颤猛然加剧!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又像是山体内部发出的痛苦咆哮!几棵离得近的小树,被震得簌簌发抖,叶片如下雨般飘落。
“不好!要来了!”林昭焕脸色大变,“乌兰,带上塔娜和呼和,上马!快!”
乌兰二话不说,将小男孩呼和抱上马背,自己则利落地跳上另一匹马,同时拉过装着塔娜的拖车缰绳。
林昭焕则抓起最后几枚铜钱,猛地掷向他刚刚布下的“八卦锁气”阵的几个关键节点,口中疾喝:“艮为山,止!坤为地,顺!巽为风,散!敕!”
随着他最后一声“敕”字出口,那几枚铜钱落地处,地面仿佛微微下陷了一点,空气中似乎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紧接着,一股肉眼难以察觉、但感知敏锐的人或动物都能感应到的、带着强烈压迫感和毁灭气息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浪,从“闹鬼坡”的方向猛扑过来!
风中夹杂着砂石、断枝,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更加浓烈的铁锈和血腥味!
然而,当这股狂暴的能量洪流冲到营地边缘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林昭焕布下的那个简陋的“八卦锁气”阵,墨线勾勒的图案边缘,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能量流的前锋明显受阻、变形,一部分被强行扭转了方向,朝着两侧的密林冲去,发出“咔嚓咔嚓”的树木断裂声;另一部分则被那七棵白桦树根部的石头牵引,如同被吸入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暂时滞留在了那片区域。
“成了!”林昭焕心中一喜,但不敢有丝毫停留,翻身上了最后一匹马,猛地一夹马腹,“走!”
三匹马,外加一个拖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营地,沿着巴图他们离去的方向,向着河上游狂奔而去。
身后,那被暂时阻滞的煞气洪流,并没有被完全化解。八卦阵的墨线在能量冲击下,颜色迅速变淡,几枚铜钱也嗡嗡作响,似乎随时都会被冲飞。七星白桦树阵那边,树木剧烈摇晃,根部的石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
这个临阵磨枪的风水局,显然支撑不了太久!
夜色下的林间小路崎岖难行,但求生的本能让马匹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乌兰凭借着记忆和猎人的直觉,在前方引路,林昭焕则紧随其后,时不时回头望去。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股黑红色的、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已经冲破了他布下的第一道简陋防线,正以惊人的速度,紧紧追在他们身后!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地面开裂,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滞重!
“快!再快点!”林昭焕催促道,同时心中焦急万分。这股力量的强度,超出了他的预期!恐怕不仅仅是挖掘惊扰了地脉那么简单,这更像是……某种被压抑了千百年的巨大能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要将一切夷为平地!
他们沿着河岸一路狂奔,河水不知何时变得浑浊湍急,发出愤怒的咆哮。两岸的山体也传来阵阵令人不安的震动和落石声。
突然,前方引路的乌兰猛地勒住缰绳,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
“怎么了?”林昭焕急忙赶上。
只见前方的河道,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口!原本应该平缓流过的河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高达数米的瀑布,水流汹涌,冲入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新形成的裂谷之中!而他们原本要沿着河岸通过的路径,已经被彻底截断!
“该死!是刚才的地震引起的!”乌兰脸色煞白,“这条路……走不通了!”
后有“煞气”追兵,前有天堑阻路!他们被困住了!
林昭焕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抬头看向裂谷对岸,距离不算太远,大概二三十米,但中间是咆哮的激流和深渊。马匹是绝对过不去的!
而身后的那股毁灭性能量,已经越来越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恐怕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将他们吞噬!
“难道……天要亡我?”林昭焕苦笑一声,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右肩。想他癸丑桑柘木,走到哪里都该是生机勃勃才对,怎么老是碰上这种要命的场面?
“不!还有办法!”乌兰突然眼睛一亮,指向裂谷侧上方的一处陡峭山壁,“看到那条藤蔓了吗?那是‘过山龙’!非常坚韧!以前我们打猎时,遇到这种情况,会借助它荡到对岸去!”
林昭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条手腕粗细、青黑色的巨大藤蔓,如同虬龙般,从山壁上方垂下,一直延伸到裂谷边缘,另一端似乎牢牢地固定在对岸的岩石缝隙中。
“荡过去?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和一个孩子?”林昭焕觉得这简直是疯了!这比拍好莱坞动作片还刺激!
“没时间犹豫了!”乌兰斩钉截铁,“呼和,你怕不怕?”
小男孩呼和虽然小脸吓得没什么血色,但还是用力摇了摇头,紧紧抓住马鞍:“额吉(妈妈)在,我不怕!”
“好小子!”乌兰赞了一句,迅速翻身下马,将塔娜从拖车上抱下来,用皮绳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然后她又拿出几段备用绳索,打了个极其牢固的结,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递给了林昭焕。
“干嘛?”林昭焕一愣。
“你拉着我!我先荡过去,固定好!然后你再想办法把呼和送过来!”乌兰的计划简单粗暴,却似乎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这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乌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林昭焕,你是‘大师’,这个时候,该拿出点真本事了!别告诉我你只会画符念咒!”
林昭焕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得,这是被逼上梁山了。他看着乌兰坚毅的眼神,又看了看身后那已经能看到边缘的、翻滚涌动的黑红色煞气,咬了咬牙。
“行!就这么干!”他接过绳索,在自己腰间也系了个死结,“不过,我先来!你带着塔娜和呼和,目标太大,万一失手……”
“你?”乌兰怀疑地看着他,“你行不行啊?别到时候人没过去,先掉下去了。”
“嘿,小看人不是?”林昭焕活动了一下肩膀,强忍着痛楚,咧嘴一笑,“别忘了,我可是‘癸丑老师’,命硬得很!再说了,这种时候,当然是男士优先……体验刺激嘛!”
他说着,深吸一口气,走到裂谷边缘,抬头看了看那条在风中微微晃动的“过山龙”藤蔓,又低头看了看下方咆哮的激流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肾上腺素在飙升。
他猛地抓住藤蔓,入手冰凉而坚韧,充满了强大的生命力。他试了试力道,感觉还算牢靠。
“乌兰!抓紧绳子!看我的!”
林昭焕大喝一声,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猿猴般蹿起,双手紧紧抓住藤蔓,借助冲力,向着裂谷对岸猛荡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是万丈深渊(虽然可能没那么深,但感觉上是),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毁灭能量!
这一刻,什么风水大师,什么癸丑老师,他就是一个在和死神赛跑的普通人!
然而,就在他荡到裂谷中央,即将到达最高点,准备借势荡向对岸的时候——
异变陡生!
那条被他们视为救命稻草的“过山龙”藤蔓,毫无征兆地……从中间断了!
“咔嚓!”一声脆响,在咆哮的水声和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林昭焕只觉得手中一轻,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下方那深不见底、奔腾咆哮的黑暗裂谷,急速坠落下去!
“林大哥——!!!”
乌兰撕心裂肺的惊叫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身后煞气彻底爆发、吞噬一切的巨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