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感觉自己的心脏大概是直接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硬生生塞了回去,堵得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超出了她二十多年来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森林管护员(至少上班时间是)所能理解的范畴。一个看上去至少死了八百年、风干得比她奶奶珍藏的老鹿皮还彻底的……呃,老先生?老前辈?老祖宗?竟然在她面前,睁开了眼睛,还开口说话了!说的还是那种带着亘古苍凉味道、但她偏偏又能听懂大半意思的古鄂温克语!
“孩子……你来了……带着……‘钥匙’……”
那声音,与其说是从他那干瘪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如说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的,空灵、飘渺,却又异常清晰,如同山谷深处的回响,震得她灵魂都跟着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身后同样目瞪口呆、小脸煞白的小呼和。
“额……额尼……”呼和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桦树叶子。
乌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肾上腺素带来的战栗感还没完全消退,但猎人的本能让她没有立刻尖叫逃跑。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位“活”过来的老萨まん(Shaman),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同时飞快地思考。
这老先生……或者说,这位大萨满?他刚才看的是塔娜……不,是塔娜脖子上原本挂着护身符的地方!他说“钥匙”?难道……
“您……您是……”乌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鼓起勇气,同样用尽量标准、但难免带着现代口音的鄂温克语问道,“您是……‘伊玛堪’传说里……那位沉睡的大萨满?”
老者(或者说,他所承载的意念)的目光没有移动,依旧停留在塔娜身上,那双深邃得如同暗夜星空的眼眸,似乎能穿透一切表象,看到灵魂的本质。
过了好一会儿,那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名……已忘……身已朽……唯……誓……不灭……”他缓缓抬起那只托着神秘桦树皮摇篮的手,指向洞壁上那块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琥珀色晶石,“此乃……‘奥尔颂’(orshoon),山之魂,地之眼……亦是……封印之核……”
“奥尔颂……山之魂……”乌兰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但心中却隐隐明白,这大概就是他们鄂温克人传说中,能守护森林的“山神石”的真名。封印之核?封印什么?
“外……贪婪……动……土……”老萨满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一次开口都在消耗着他仅存的微弱力量,“破……表层……惊……‘乌蒙’(Umon)……”
“乌蒙?!”乌兰失声惊呼!
这个词,在现代鄂温克语里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但在最古老的传说中,“乌蒙”代表着一种极其古老、狂暴、居住在地底深处的原始大地之灵!它不是神,也不是恶魔,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无序的、充满毁灭欲望的自然力量!传说中,只有在天地初开、山河未定之时,乌蒙才会出现,它的苏醒,往往伴随着天崩地裂、万物凋零!
难道……“闹鬼坡”下面封印的,竟然是“乌蒙”?!那些盗挖者……他们不仅仅是惊扰了萨满的安眠,他们是……捅破了天?!
一股寒意,比刚才被煞气追杀时还要刺骨,瞬间从乌兰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如果真是“乌蒙”苏醒,那刚才那点山崩地裂,恐怕仅仅是个开始!整个大兴安岭,甚至更远的地方,都可能……
“不……不仅仅……是挖掘……”老萨满的声音似乎感应到了乌兰的恐惧,继续解释道,“封印……早已……松动……时……运……变……人心……杂……地气……乱……外力……不过……引线……”
乌兰愣住了。时运变?人心杂?地气乱?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好像……林昭焕那个神棍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三元九运,什么时代气息……难道这些玄乎的东西,真的和眼前这灭世危机有关?
“那……那‘钥匙’……您说的‘钥匙’,是指……这个吗?”乌兰不敢再耽搁,连忙指了指被自己系在呼和脖子上的那个兽皮护身符。
老萨满的目光终于从塔娜身上移开,落在了呼和脖子上的护身符上。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丝,仿佛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是……亦……不是……”他缓缓说道,“此乃……我一丝……魂力……所系……用以……感应……‘奥尔颂’……亦……守护……我之……血脉……”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昏迷的塔娜。
“她……身上……流淌着……守护者……的血……”
乌兰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塔娜……是这位大萨满的后裔?!这怎么可能?!塔娜家祖上是普通的猎户,从没听说过和什么大萨满有关系啊!
“钥匙……是……护符……亦是……血脉……”老萨满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需……两者……合一……靠近……‘奥尔颂’……以……血脉……唤醒……魂力……以……魂力……沟通……‘奥尔颂’……或可……暂……缓……‘乌蒙’……”
乌兰终于明白了!这个护身符,不仅仅是护身符,它是启动某种程序的“钥匙”!而塔娜,因为血脉的缘故,是唯一能使用这把“钥匙”的人!她需要将护身符戴回到塔娜身上,并且让塔娜靠近那块发光的“奥尔颂”晶石,用她特殊的血脉之力,激活护身符里残留的萨满魂力,再去沟通(或者说安抚、加固?)那块作为封印核心的晶石!
这……这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情节!
但是……塔娜现在昏迷不醒!而且刚才煞气入体,虽然被林昭焕和巴图阿布联手暂时压制,但身体肯定还很虚弱!让她去靠近那块明显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晶石?还要进行什么沟通仪式?这会不会……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现在……”乌兰焦急地指着塔娜,“她昏迷着,身体很弱!这样做太危险了!”
老萨满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挣扎和……无奈?
“无……他法……封印……破……在眉睫……‘乌蒙’……若……出……万灵……涂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或……一线……生机……或……同……归……于……寂……”
说到这里,他那只托着神秘摇篮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覆盖在摇篮上的兽皮滑落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一点东西。
那似乎是……一小截枯萎的、如同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树根?树根上,还缠绕着几根同样干枯的藤蔓。
“此乃……‘生命之根’……残片……”老萨满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或可……助她……稳……心神……但……时……不我待……”
生命之根?这又是什么?乌兰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信息量太大,而且一个比一个玄乎!
就在她试图理解这“生命之根”的作用时,老萨满的目光突然转向了洞口的方向!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惊讶?
“咦……?”他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近乎错愕的音节。
“怎么了?”乌兰立刻警惕起来,握紧了短刀,转身看向洞口。
洞口依旧是黑黢黢的,除了外面隐约传来的、似乎已经减弱了不少的风声和水声,并没有什么异常。
“水……脉……变……”老萨满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有……异……气……逆流……而上……是……那个……外乡人……?”
乌兰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外乡人?逆流而上?难道是……林昭焕?!
他没死?!他还活着?!而且……他正顺着暗河往这边来?!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乌兰心中所有的恐惧和担忧!眼眶一热,差点当场哭出来!那个混蛋!那个神棍!他果然命硬!
“他……他在哪里?他还好吗?”乌兰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也顾不上对老萨满的敬畏了,上前一步追问道。
老萨满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岩层,望向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
“水……怒……伤……重……”他缓缓摇头,“但……他……身负……‘龙气’(这里他用的词,乌兰理解为类似龙或大蛇之类的强大守护力量)……护体……且……目……能视……幽冥……他……正……被……引向……‘乌蒙’……沉眠……之所……”
什么?!林昭焕正朝着封印的核心,那个最危险的地方去?!
乌兰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刚到顶峰,又瞬间跌入谷底!
“那……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我们得去救他!”乌兰急得团团转。
“去……?”老萨满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汝……如何……去?‘乌蒙’……苏醒……地脉……混乱……下方……早已……非……人间……”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乌兰的冲动。是啊,她怎么去?下面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而且她还要照顾塔娜和呼和,更重要的是……她还要完成这位老萨满交代的、关系到万千生灵的任务!
“那……他……”乌兰的声音带着哽咽。
“生……死……有……命……”老萨满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空灵和平静,“他……道……不同……缘……在此……或……另有……机……遇……”
他的话模棱两可,但乌兰却听出了一丝言外之意。林昭焕的出现,似乎并不完全是意外?他的命运,和这里的事件,冥冥中有所关联?
“现在……”老萨满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落在乌兰身上,“汝……需……抉择……”
他指向那块散发着暖光的“奥尔颂”晶石,又指了指乌兰背上依旧昏迷的塔娜,以及塔娜脖子上那个空着的位置。
“以……血脉……为引……以……魂符……为钥……沟通……‘奥尔颂’……稳固……封印……此……乃……汝……之……使命……”
他又指向那截神秘的“生命之根”残片。
“或……用……此……物……唤醒……她……增……胜算……但……亦……可能……耗尽……其……生机……”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深邃的洞外,仿佛看向了林昭焕可能存在的方向。
“或……不顾……一切……寻……同伴……共……面……未知……但……时间……不……等人……”
抉择……
乌兰感觉自己的脑袋如同被三柄大锤同时砸中,嗡嗡作响。
选择一:立刻执行萨满的计划,用塔娜和护身符尝试沟通晶石,稳定封印。这是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能阻止更大灾难的方法,但塔娜的安危……未知。
选择二:先用那神秘的“生命之根”尝试唤醒塔娜,增加成功的几率,但也可能对塔娜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选择三:放弃(或者说推迟)这个任务,想办法去寻找生死未卜的林昭焕,和他汇合,共同面对。但这无疑是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博,而且时间……可能根本来不及!
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沉重的责任。
她看了一眼身边紧紧依偎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依赖的小呼和。
又看了一眼躺在石板上,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塔娜,她的同伴,她的姐妹,可能还是……这位古老萨满的血脉后裔。
再想到那个坠入深渊、生死未卜、此刻可能正独自面对更大危险的林昭焕……
乌兰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扯成了无数片。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迎向那位如同亘古山岩般静默的老萨满,眼神中闪烁着泪光,却也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猎人在暴风雪中锁定猎物般的决绝。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