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曾不悔登时狐疑,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不认识。”般若紫阳摇头道,“今次乃是第二回见面。”
“是第二次见面,可老衲却已看尽你的一生。于此间耽于长梦的每一个人,老衲都通晓他们的过往。有人一念之差,致三军失陷,终身抱憾。有人背弃生养之恩,妄图求索长生乐土。有人贪得无厌,终至恶业缠身,杀戮迷心。有人丧夫丧子,却被婆家卖到青楼忍辱偷生……”
几人闻言,神色各异。而慧恩并不在意旁人之疑,只是如同解释似地与般若紫阳说道:
“而你……老衲该叫你什么好呢?是于西州降生的天生恶鬼阿吉塞,还是远渡东洋的异域游僧般若紫阳?又或者,老衲该称你一声师侄?”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老禅师。”
般若紫阳听着,倏然一笑。
“看来小僧还真是过街老鼠,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想要小僧的命。”末了,他却转而向曾不悔说道:
“——看来曾施主这桩差事可是不容易,回头可得与那位大人多讨些赏钱才是...”
曾不悔不由冷笑——亏他如此要紧之时,却还能笑得出来,也不忘打趣自己。有时真想将这蠢和尚剖开,看看他的心究竟是不是人肉长的?
“你有什么话,不必拐弯抹角。”于是他冷冷回道。
“非也,小僧只是信口玩笑罢了——”哪知般若紫阳虽是目不能视,却冲着那慧恩也微微笑道,“万法皆无相,却由世间种种照见本相。故此所谓名姓,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老禅师不妨随意些,您以为小僧是谁,小僧便是谁。正如老禅师所言,您如何称呼,自然于晚辈无异。”
他却将对方这话原模原样还了回去。
那慧恩听着,却不怒反笑:“呵呵,你这张嘴倒是讨巧。你可知如今是你身陷囹圄,怎的反倒劝诫起老衲来了?难道你当真不怕死么?”
般若紫阳答道:“非也,小僧平生最是贪生畏死。不过您如今手握生杀大权,却仍然肯与小僧好言相谈,自然是小僧身上还有什么物事为您所求。如此,小僧倒也能放宽心了。”
慧恩当即点头:“你这小辈,老衲倒真没瞧错你。你所言非虚,老衲的确看中了你。方才你也应听得分明,老衲如今要你来做这侍花之人,你意下何如?”
哪知般若紫阳却是苦笑道:“小僧仍旧是那个疑问——曾施主是为主命而来,盗宝团是为赏钱而来,而玉施主是被小僧骗来。那么...老禅师与小僧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如今小僧眼盲身残,您又为何独独择中小僧呢?”
“老衲身中剧毒,本欲带着一众门徒,在此间做个了断也罢...只是...看见你,老衲却忽然有了一线希望。”那慧恩说着,竟愈发显得慈爱,仿佛在他眼中那年轻僧人乃是他的爱子贤徒,“般若紫阳...这名字,是慧海师哥为你起的吧?”
“不,是小僧自己所起。”般若紫阳微笑道。
“呵...倒有几分他的风骨。”慧恩也不恼,只是抚着面前黑棺喃喃道,“想当初师哥将老衲的花藏了起来,任凭老衲如何询问他都不肯归还。如今他圆寂而去,人也好,花也好,还不是落到了老衲手中。”
般若紫阳并不接话。
“孩子,凑近些,让老衲好好看看你...”
慧恩伸出仅剩的一只胳膊,冲着他招了招手。一旁曾不悔只觉一阵劲风袭面,竟有摧枯拉朽之势。他一把拉起秋盈盈,闪身一躲,方才落脚之处已然飞石迸裂——这老东西都快死了,断了一条胳膊,竟还有如此蛮劲,果真不可小觑!
只是眼下明眼人都看得出,若想出去,还得与这老东西周旋一二。曾不悔本也不愿如此受制于人,只是单凭他自己,可敌不过这万千药人,更敌不过那邪门的老怪物。
可此时别说是打架,就连曾不悔自己都未察觉,他已被那毒草渐渐消磨了斗志。而他一旁的秋盈盈与玉翩翩境遇却更差些,那玉翩翩尚有抗衡之力,秋盈盈已然神志不清,痴痴而笑。再看那盗宝团首,俨然是一副满目凶光,负隅顽抗的模样,被那药人分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般若紫阳若有所觉,却摇头道:“老禅师不必如此费力,小僧照做便是。”他摸索着踱步而去,慧恩竟亲昵地带过他的手臂,教他也坐在一旁。
“你倒是乖觉,如此便好办多了。”慧恩细细打量着般若紫阳,想在他身上看出一丝昔日师哥的情态,却是因着对方那失去神韵的黑眸而徒劳。
“你方才不是问老衲,为何独独择中了你么?”
般若紫阳不置可否,静坐倾听。兴许是觉得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也无需警惕,慧恩颇为宽和道:
“老衲来时,曾见过妙法寺的诸位僧徒,其中有一人名叫常思,据说是师哥门下大弟子。老衲看他为人机敏,处事圆滑,遂想将这圣花托付于他。可他却骂老衲是疯子,还想趁着老衲毒发,将师哥的遗体盗走。老衲没有办法,只得让他长留于此...”
般若紫阳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
“老衲还有个得意门徒,名叫道远。老衲本觉他老实本分,值得托付,可他却急功近利,误食了仙药。老衲也只得将他带到此处,与那些药人作伴。”
“前两日,云遥难民之中有个名叫琳儿的孩子,老衲看他颇具慧根,欲向他爹娘讨他替老衲来看守圣花。只是他双亲以死相求,求老衲放过那孩子。争夺之间,老衲一时失手,却将那孩子掐死了。”
他虽是如此说着,面上却平静无比,不见一点愧色。
曾不悔在旁听着,心中阵阵发寒,这老东西果真疯得不轻。
“——不过幸好,如今这都不算什么可惜事了...因为老衲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那个人。”
“孩子,你还不明白么?兴许有些东西生来便已注定,半生罪愆无处偿还,余下半生便要为了一朵花而活。孩子,你与老衲,本就是同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