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般若紫阳默然良久,半晌,却听他低声问道:
“同类?”
“是也!若不是为了那清规戒律,老衲今日真想备上一壶酒,与你长叙一番!”慧恩说着,神情逐渐癫狂,“你该看过那壁上石刻了,你瞧,我二人本应奉对方为忘年之交才是!”
这慧恩越说越是振奋,说到激动处,竟开始忍不住撕扯自己身上的血肉。原来他因着这毒草之效,亦是杀心难抑,可面对眼前这文弱僧人,他却怎么也不舍得下手,只能如此发泄,此时他方才止血的断臂处一片糜烂,浑身鲜血有如恶鬼降世,分外可怖。
“——你生来便被视为魔鬼,而我生来便懂得如何杀人。你本为救母犯下杀孽,却为生母厌弃,我本为活命替人指路,却害死同胞。你半生颠沛流离,而我始终被认作异族。你我都曾于苦海挣扎,却皆因禅门顿悟解脱,却还要苦苦压抑心中恶念。你看,你我正如一体同胞,隔镜相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更应理解彼此才是啊!”
“妖言诡辩,一通歪理!你自己道貌岸然,好恶不辨,可别将他人想得与你一般!”
曾不悔顿觉不对,当即厉声提醒。
“——喂,蠢和尚!那老疯子不太对劲!你快离他远点!”
可般若紫阳任由那血溅到脸上,却岿然不动,只是淡然道:
“您说的字字不错。倘若有缘得见,晚辈与您应能做个知己良友。”
“蠢和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难道你...”曾不悔惊怒不已,一时血气上涌,竟致那毒性迸发。他话音未落,却忽觉眼前一片昏花,再定神时,却无端觉得一旁那不省人事的秋盈盈如此娇美,他心中隐隐生出渴望,那并非男女情欲,更不是对于弱者的垂怜,而是野兽对于果腹之物的渴望。
——那白皙而柔嫩的脖颈隐隐鼓动,其间淌着血液。如此脆弱,如此诱人。
曾不悔只觉心头火起,化掌为爪,竟欲一把将那脖颈撕碎。只是下一瞬,他还是堪堪将那铁掌停在对方肩头,那股难以忍耐的渴望,竟生生令那衣衫迸裂,也令对方肩头一片红肿。
“呃......”
曾不悔心中有如天人交战,再抬头时,他却目露凶光,登时向那玉翩翩看去——横竖那股异状已然忍耐不得,他只能先挑这该杀之人动手。
“别...别过来!”玉翩翩惊惧后退,却从袖中掷出一药囊。正是这囊中草药助她避过重重药人围困。可如今性命攸关之际,她却不得不将其送给对方。
“你用这个...能暂缓毒性。别...不要杀我!”
此时曾不悔双目赤红,已然不辨人言。只是正当他逼近那玉翩翩之时,却如猛兽一般凭空嗅了嗅,终于将那药囊撕碎,囫囵吞下其中之物,他心中那股迷蒙渴望登时消解不少。
只是随后他只觉胸前狂热,猛地吐出几团鲜血。
——原来那是比池中物更为霸道的毒草,却能两相克制。曾不悔不禁怒极反笑,原本他只求带着那和尚与秋盈盈一并脱困,如今这副身子,却不得不再做打算了...
“解药...何在?”他冲着眼前这女人喝问道。既然她还能清醒,一定是有什么应对此药的特殊法子。
“不行,没救的...此毒无解,只有不断服用毒草以压制体内妄念......我之所以尚且清醒,是因着药坊时时浸染,略能抵抗。可用不了多久...”玉翩翩脸色煞白,重伤之下,眼见着此间如炼狱一般的光景,心中更添绝望,“完了...这下都完了...我们都活不成了......”
曾不悔二话不说,却又拔下身旁赤花,猛地塞入口中。
两种毒草于体内横冲直撞,令他经脉极尽逆行,而他却能借此痛处,暂且保有一丝清明。
那一老一少二僧的谈话却在耳畔犹然继续。
“实则自看见那石壁刻字起,晚辈便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执念,能令您苦苦捱到现在...所谓众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此七苦令世人不得解脱,而您却甘愿以身作木,欲渡众生脱离苦海。这等宏愿,当真是至高至伟,晚辈佩服...”
慧恩大笑道:“哈哈哈!汝知老衲,老衲知汝,不枉老衲费尽心思为你设局一场!”
般若紫阳点头笑道:“只是命运弄人,您本为疫疾而研制良药,却不料以身试险,无意寻得比疫病更为可怖的物事。一步错,步步错。所剩无多的寿数使您心生妄念,一发而不可收拾。倘若不是小僧一把火将您的草药烧去,恐怕您是打算将其用在观音镇,乃至整个中州的百姓身上吧?”
“呵呵,老衲倒是忘了,你还有这眼睛之便。”虽然被一语道破,慧恩此时却也不怒不恼,“诚然,你所料无差。老衲的确报以此念。不过你将草药都烧了也无妨,那点草药,不过杯水车薪。老衲早已在此种下千万株三途花,只待它们成熟,整个中州都会为这绝景震骇。”
铁栅铮铮作响,即便般若紫阳看不见,却也能想到那万千药人齐齐挤撞的光景。而那长刀犹然能战,可见即便是为药力所制,昔日盗宝团之首却依旧猛如凶煞。
——不知这些沉于痴梦之人可还知晓,自己临死前会是如此惨状?
此时此刻,般若紫阳却忽然如此联想到。然而即便他此时恢复目力,此间一千人,一万人的愿景,定然也会将他的头颅撑爆吧?
“众生作茧自缚,沉沦欲念,终究不得自渡。老衲思索多年,终于寻得一个绝妙的法子。那便是令所有人都沉于此境。如今这佛窟药人便是佐证——他们不生不死,不灭不终,既无妄念,也无苦恼,已经成为超凡脱俗的存在。只等一人寻得至高至理,领引他们成就极乐。”
“而那个人正是你,般若紫阳。与其说是老衲选择了你,不如说...是你选择了步入此间,不是么?”
般若紫阳沉默不语。
慧恩循循善诱道:“世事本是混沌,善恶亦无定论。好孩子,他们总说你生来便是魔鬼,他们辱你骂你,想要你的命。就连你的生身父母,也视你为不洁。可谁又说一头魔鬼,一开始并非怀着善念而生呢?难道你生来就该偿还这血脉之罪么?”
般若紫阳喃喃说道:“...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当如何处之?”
这声音与曾不悔所听梦中少年的声音重合,竟令他生出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喂!蠢和尚...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咳咳...”他不及说完,却又吐了几口血,只得连忙运功调息。
慧恩和蔼轻语道:“是也。有人想要你的命,不惜远渡重洋也要杀你。有人畏惧你的力量,却于千里之外重赏捉你。就连如今唯一一个不惜代价也要保护你的人,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求你为他的主子办事。你看,他们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要由着他们的意思,任他们摆布呢?”
“我知晓你为了忍耐三途花毒,将那毒素逼至双眼,如今目不能视。不必忧心,老衲圆寂之前,会以佛门秘法替你将它换去。你会拥有一双常人的眼睛,从此你不必再受血脉之苦,也不必再受旁人指摘,过你想要的生活,这样不是很好么?”
般若紫阳垂眸,却不言语。
“我虽远离西州多年,却也曾留意西州之事。我听说,你仍有族人存活于世。而且...那人兴许便是你的母亲。”
“...母亲?”般若紫阳嘴唇颤了颤,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却颇为奇诡。
慧恩笑了笑:“是啊,你的母亲。恐怕以她的血脉之才,此时正在雪山圣教之中身居高位。这些年,她一定也一直在找你吧...可怜她如此牵挂,难道你不想再见她一面么?”
“......”般若紫阳并不答话。
“好孩子,天资如你,本该有更好的人生。从你去而复返,带着他们踏入此间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么?”
“你看,如今师哥也在此处,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会欣慰你如此选择。”
般若紫阳呼吸微乱。
此间最是清醒的年轻僧人,却正要面临一个抉择。
“来吧,握住这把刀,然后将他们都杀了。”
他手中忽而多了个森寒物件。
“——你我本为同源一体,善恶两面。阿吉塞,何苦压抑心中恶念?”
这正是老僧此前所说的“见证”,而如今那个能见证的人,早已神游混沌,不辨人言。
——在这样的炼狱之中,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僧人,当真有一击必杀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