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一切都完了……”
铁栅铮铮,惨呼连连。而有如地狱万籁之间,那老僧犹然捧着一株枯草喃喃自语,仿佛此间一切已与他无关。
曾不悔瞥了一眼那兀自站定的般若紫阳,却见他面上古井无波,好似对这状况并无惊讶。
“喂!老东西!”曾不悔也不理会他,只反手将那木匣掷去,“——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慧恩哆嗦着接过,定睛一看,却见他忽然浑身颤抖,一时间竟老泪纵横。那熟悉的字迹,正是自己的师哥慧海所留。
然而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何慧海当日对归还之事再三回避,此时又在这瓷坛之中留下了如此寥寥字句?
“此花在何,此花在何……”
慧恩怔忪喃喃,一股悲愤登时涌上心头。
“——师哥,你可知我等了那么多年,耗尽大半辈子的光阴,却也没能参破你的谜题。难道你当真到死也不肯告诉我答案,还要让我苦苦思索么?!”
曾不悔看着他那行将崩溃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悯,却直言道:
“老东西,枉你自诩高僧,口口声声吹嘘你那宝贝圣花。你知不知道,你手里的那颗种子,才是你所谓的佛家至宝?!”
“怎么可能?!这……”慧恩捏起那黝黑的种子,细细观忖。奈何经年忘事,他早已不记得当初从苏鲁拜王庭盗来的究竟是一枚怎样的种子。
曾不悔冷笑道:“你偷完东西竟不会验验货么?!你再仔细看看,你所谓的至宝,不过是一枚烧焦的种子!你莫不是没种过花?一颗烧焦的种子,再也不会生根发芽了!”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至圣之道,这么多年来,你不过是在发梦,而那慧海和尚只是不忍心打破你的幻想!”
“不可能!不可能!师哥他怎么会骗我!我不信!”
慧恩瞪大双眼,连连摇头,那血与泪在他面上交织,此时竟显得分外滑稽。
他目光一横,连滚带爬地攀向那正熊熊燃烧的棺木之前。
“师哥,师哥!你为何要骗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可知我等得有多辛苦?难道你们这群所谓的圣者,原来也不过是喜好耍弄人的骗子么?那你告诉我,师父所说的既是刹那又是永恒的优昙婆罗,到底在哪里?!!!”
慧恩一面说着,一面不顾那烈火灼烧,也要将那尸首自棺木中拖出。此时此刻,他更恨不得那慧海能坐起来亲自为他解惑。
曾不悔看着这场闹剧,一时只觉唏嘘。倘若换做是他,得知自己多年来苦求所得的珍宝不过是别人因怜悯而捏造的谎言,恐怕他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只是瞧着瞧着,他却忽然发现那慧恩的神色有些异样。却见对方倏然松开那副尸骨,跌坐在地,也不管自己身上衣物燃起,竟面色惊惧,手脚并用,接连倒仰而退。
“师...师哥?!!!”
曾不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年轻僧人原地站着,只是叹息一声,并未有何动作。
这老东西是彻底疯了么?
曾不悔皱了皱眉。
只听那慧恩哆嗦着问道:“师哥...真的是你么?!”
“慧恩,此花在何?”只听般若紫阳平静问道。
曾不悔更是一时摸不着头脑,这蠢和尚是要做什么?难不成...真是那慧海借尸还魂了?他如此想着,心中忽而掠过一阵冷飕飕的阴风,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怎么可能?!
而慧恩却不疑有他,只颤颤答道:
“师哥...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解惑么?师父不告诉我,就连你也不愿告诉我答案么?!”
那慧恩眼中的“慧海”一如旧时和善,只是叹息着说道:“你可知有些疑问,倘若不是你自己寻得答案,便永远不能解脱?”
“师哥,求你解惑!求你......”慧恩却涕泪俱下,不住哀求。
“也罢——”对方笑了笑,却点头道,“那我便来问你,直到现在,你还是坚信这优昙婆罗便是你所求的至圣之道么?”
慧恩怔了怔,却答道:“几十年前,师父便为这圣花远赴西州。既然是苏鲁拜王庭世代所传的国宝,定然不会有错!”
对方却摇了摇头,又诘问道:
“我再问你,倘有一人,目生病翳,妄见空花。一日他忽将这目翳医好,那虚空之花便从中幻灭。可他为了寻见这花,又回到那虚空之地,且等这空花再生。你且说说看,他还能找到这花么?”
这是禅门中师尊如来与弟子富楼那的一场对答,慧恩熟读经书多年,更不会不知这等禅宗名谈。
此时彼此都明白答案,然而他却只是茫然摇头道:“虚空寻花,犹如刻舟求剑,再回原处,虚空茫茫,哪里还能找得到什么花?师哥,我不明白,这与圣花所在又有什么干系?”
“你实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对方又叹息一声,轻声道,“彼时富楼那答,空元无花,妄见生灭。见花灭空,已是颠倒。敕令更出,斯实狂痴?你可知晓,倘若虚空本就无花,舟中本就无剑,又谈何寻花,谈何寻剑?”
“本就无花...本就无花...”慧恩闻言,惊诧喃道,“那此花何在?此花何在......”
“如今的你,与那虚空中寻花的痴儿何异?早在一开始,他便将谜题的答案留给你了。”
般若紫阳垂眸,看向慧恩手中那颗焦黑花种。此时他虽是一身狼狈,那神情作派在慧恩眼中却如慧海亲临。
“此花何在?”
“——一枚早已熟透的种子,纵然千百年,你的后人也永远等不到这花生根发芽。这藏在瓷坛之中的木匣本就为告诉你,只等你打破凡俗之谈,才得以明悟。倘若你永远消解不了心中魔障,便永远难以勘破此等至明至简的道理。可笑你竟错把那泥间草籽当作圣花新苗,还信誓旦旦地等着其开花结果。大和尚一番苦心,却因痴愚,被你如此辜负,实在可惜。”
曾不悔不禁咂舌,那么这蠢和尚方才将花毁去,究竟是提前知晓了其中奥秘,还是单单无心之举?倘若是后者,那么他竟算是阴差阳错勘破了那位护国法师所留的、眼前这老和尚耗费数载也没能解开的谜题?!
这蠢和尚心思之深,当真令人生畏。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优昙婆罗的花种,更无什么指点迷津的圣花。所谓圣道至理,倘若不向本心诘求而向俗物求索,那便如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谈。”
慧恩神情惨淡,嘴唇颤颤,却没能再出一语。
而接下来的话,即便是那年轻僧人胡编乱造,也令曾不悔不由地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慧恩,你以为当年之事,了尘和尚真的一无所知么?聪明如你,怎会想不到那时他为何开坛布道,又为何在一众僧侣间独独选中了你?倘若他当真是为了王庭世代所传的花种而来,又为何甘愿抱憾而归?倘若他对你的事一无所知,又怎会多年来悉心教导于你,想方设法引你入正道?”
慧恩面上倏然失色,浑身颤抖不已。仿佛是心照不宣,仿佛是坐等某种宣判,他虽一语不发,却好像已经猜出了答案。
“你有没有想过,兴许这所谓至宝不过是王庭撒的谎罢了。当年两地战火不休,而了尘和尚却应邀前去观礼讲学,是于谎言之中寻花,更是甘冒丧命之险,布传心中至理。”
般若紫阳叹息一声,望着那面色惨白的老僧,却悲悯道:
“——而他寻得的优昙婆罗,其实正在此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