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哗——”
蒹葭尽头，风声不绝。
十日之期早已逾时......
快点...
再快点......
秋盈盈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脚下的雪地都变作枯草与薄冰，那江上本就脆弱的冰层正分崩离析，连同渡冬的水鸟都不忍驻足。她晃了晃不甚清晰的脑袋，漫无目的地奔波，对毒草的渴望却是有增无减。
秋盈盈堪堪站定岸边，即便是寒风刺骨，她撑着疲乏身躯，依旧启唇唱起那首在帝都早已成为禁曲的歌谣。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咳咳......受长生——”
正当她一遍一遍重复着几句唱词之时，只听到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锐物砸破冰面之声，那本该于冬日沉寂的江面竟隐隐传来奇异的水声。
秋盈盈遥遥望去，只见浓雾之中，正有一硕大黑影正摇晃着逼近，恍若梦中幻觉。
是舟？
不，那是一艘大船，一艘足以与妙音阁比拟的巨舶。它伫立在江上，如一头水上沉浮的巨兽，几欲破开重重江雾，将一切拦路者都吞入腹中。
而秋盈盈却不禁百感交集，那是多少次午夜梦回之时，多少次受尽屈辱之时她所盼望的大船。梦境之中，她总是如此站在桥头，等着那威风凛凛的巨兽跨海而来，而后接她归乡。
仙岛——那未曾谋面却毕生渴盼的地方。
她咧着伤痕累累的嘴唇，勉力扯出一个笑颜。
“娘亲，娘亲您看见了么？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故乡啊...”
“轰——”
那巨舶高处，有人抛下铁锚。岸头薄冰应声俱裂，激起一阵雪尘，也扬起秋盈盈的衣摆与额前碎发。饶是如此，她依旧痴痴而望，不曾后退半步。
“罪臣之女秋盈盈，恭迎主上。”
但听那巨舶之上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伴着浑厚内力，温和而慈宁。
“孩子，你受苦了——”
秋盈盈不禁眼中泛起泪光，是他！是那个她等了足足十二年的男人。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仿佛生来便有抚慰人心的能力。
“帝都之事，我已尽数知悉。你做得很好，比我预想得还要出色。”
秋盈盈连忙跪伏在地，虔敬无比。
“能为主上效命，是盈盈的荣幸。”
那男人似是和蔼一笑，与身旁之人吩咐了什么，便听得凌风破空之声向她所在掠来，而后“砰——”地一声，竟是有人自船头直直掷下两道铁索，那铁索上悬着层层精铁所制的板甲，随着铁索落下而一一展开，纷纷发出“咔嚓”“咔嚓”的机括之声。
“盈盈小姐，请由此上船。”
一身着水色雾绡的曼丽女子于尽头向秋盈盈招呼行礼，那姿态却不似中州礼节，只将双手持举过顶，而后躬身一礼。
“夜黑雾重，盈盈小姐且留心脚下。”
秋盈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激越，仿佛此刻在对方眼中，她不再是什么教坊唱曲儿最好听的贱奴，也不是九州艳名远播的三绝美人，更不是那些男人眼中颇有才情的、一条玉臂万人枕的青楼花魁，而是真真正正的同伴与亲族。
“上来吧，孩子，我们还有许多话可说。”男人的声音适时响起，只听他转而与那女子吩咐道，“秋心，带她去沐浴歇息。今夜备酒设宴，为我们的亲人接风洗尘。”
“是。”那名唤秋心的曼丽女子顺从应道。
秋盈盈摩挲着那冰寒一片的铁索，没有丝毫犹豫便登上那高大巨舶。她并未回首再看一眼，因为她隐隐觉得，倘若登上这甲板，她便会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
中州，这片令她饱尝欲海摧折的土地，为了等待一个“天命所至”的时机，她于妙音阁蛰伏了数载春秋。而如今她纵火烧却那曾栖身之地，成了乱党之一。这样的地方，又有何留恋？
至于那个处处对她珍视爱护的男人...
她承认，在某一时刻，她确有一瞬犹豫。直到方才那锋刃刺下之时，倘若不是那老者忽而折返，她也不会这么快便下定决心。
只可惜那男人也不过是将自己当作昔年爱人的替身。这样的情谊，她却不稀罕。
既无留念，何必回头？
于是秋盈盈握住了那女子递来的手，稳稳落在船头。
......
黯月无盈，此夜寂寂。江畔荒村，唯剩破败。
“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一只手冲着啼血客伸来，倘若这小乞儿知晓老者身份，亦或是看见对方面上怒容，他一定会急于奔命。只是如今小乞儿却是饿极了，连眼前都只剩下一片昏花。
小乞儿被一只铁掌高高拎起，那啼血客只一展手中烂纸，沉声问道：
“这个女人，见过么？！”
小乞儿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跟着虚弱摇头。
“老爷，小的已经几日没吃饭了...给口吃的吧...”
啼血客迫使自己敛去杀意，因着周遭已有些异样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想掏出干粮递给对方，却见那小乞儿的头颅蓦然垂落。
再探鼻息之时，对方已然断气。
“......”
啼血客沉默一瞬，而身旁却没有谁为此动容或是惊惧。每个人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身上所着与这小乞儿别无二致，他们无暇自顾，哪还有心思去理会一个生人的死活。
他们是自白州逃来的流民，疫疾，战事，几乎于一夕之间便令这些人失去容身之处。本想着在九州最为富饶之地讨口饭吃，而等来的却是禁城令与彻夜不休的搜查。
“给我也来一口！”
“去去去！这可是老子从那刚死的刘老儿的身上搜刮来的！想要，你自己找去！”
啼血客埋下那咽气的小乞儿，闻声侧目望去，但见几个衣衫褴褛之徒正聚在一道，似是分食着什么。
只听方才说话之人忽然惊叫道：“不行...我忍不住了！你不给我，我就弄死你！”
“嘿！谁给你的狗胆和本大爷叫板？！”那人嚼着枯草，叉腰吆喝道，“你们几个，给老子揍他！好处少不了你们！”
众人一拥而上，冲着那人拳打脚踢，一时间但闻怒骂与痛嚎此起彼伏。
啼血客摘下宝剑，并未出鞘，却只是随手挥了几挥。几人受击吃痛，见此人生得魁梧，一脸凶相，却知打他不过，纷纷骂骂咧咧地逃远。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那挨打的男人于啼血客脚边拜谢。
“见过这个女人么？”啼血客抖开画卷，冷冷问道。
“这是......”那男人定睛瞧了半晌，倏然惊道，“这女人我见过！这不是秋盈盈么？！大爷，这女人如今是朝廷要犯，这两日官府都在寻她......”
“老子是说...”听到那“秋”字一说，啼血客心头怒意又起，却沉声问道，“你可在附近见过她？”
“没有...没有...”那人想了想，却颤颤摇头。
啼血客暴喝一声：“说谎！她若不在此处，为何老子能循着足迹一路至此？！”
那男人登时哭丧着脸，吓得屁滚尿流。
“大爷...小的真不知道啊！小的也是从帝都逃出来，最近才落脚在这儿，连肚子都糊不饱，哪还顾得上什么女人？”
啼血客闭了闭眼，忍住心中杀欲。
“那近日这地方可有什么异常？”
那人本欲摇头，却深觉啼血客神色可怖，于是努力回想一番，却忽然拍脑门说道：
“对了！最近啊...有好几个人，都说曾瞧见一桩怪事！”
“怪事？”啼血客眯了眯眼。
“是怪事。那陈家老二前几日说过，说他起夜之时，迷迷糊糊瞧见江上有一头巨兽，那巨兽足足有百尺之高，昨夜江上雾大，他竟一时瞧不见其顶。只是那头巨兽像是忽然睁开眼，盯了他一瞬，眼珠子也如同喷火一般！那陈家老二吓得逃回屋子，躲了半宿。待到天明雾散，再出来看时，江上却什么都没有了！我们都当他是夜里发梦，本来没当真，只是这两人又有人陆续说他们也看见那水中巨兽，今晨官府的人来，将那些人都捉走盘问，到现在都没放回来呢！”
那人紧张地搓了搓手，面色奇异。
“这又是天灾又是叛乱，听说那负责开坛做法的护国高僧都离奇惨死，前段时间还有人瞧见天上有红色的月亮，我们几个都在猜想，是不是当真是国君触怒天上神仙，故而降下此等天谴...”
啼血客冷眼睨他：“你同老子说这个，就不怕老子是官府之人么？”
那男人却讪笑不已：“嘿嘿...大爷您方才埋了那乞儿，又救了小的一命，单凭这两件事，您就担不起这个名头！”
“你倒是晓得察言观色。”啼血客嗤笑一声，转而问道，“说说吧，你们方才在抢什么东西？”
“大爷您也对这个感兴趣？”那男人一听此话，登时两眼放光，他擦了擦手，自贴身口袋中掏了半天，却掏出一根枯黑的草杆，“这可是好东西！大爷您一看就不是帝都来的，帝都近日最是流行这‘池中物’，据说那宫中的皇帝老儿每日所服的仙药便是这玩意所制，只要闻一口，什么烦恼都会消失，就连腹中都不觉饥饿了......”
闻着其异香，他咽了咽口水，竟忍不住目光发痴，浑身颤抖。
“这是何物？”啼血客皱眉，一把将其夺来。
“还给我！”那男人忽然目露凶光，竟要对啼血客挥掌劈下。可啼血客哪里容他放肆，不消一招半式便将其碾在脚下。
“还给我！我要杀了你！”饶是如此，那男人依旧拼死挣扎，丝毫不见方才谄媚与怯色。
啼血客将其凑近鼻间，面色倏然变幻，当即一把将其丢远。
几个近旁观忖之人早有准备，当即狂扑而来，竟分抢那一小撮枝茎。
“给我！还给我！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那男人泪涎横流，长躯直颤，竟倏忽化掌为爪，拼着脊骨断裂也要挣脱啼血客的桎梏，冲着那几人飞扑而去。
一时间鲜血四溅，啼血客看着眼前景象，不免讶异。那混战之中的男人分明没有任何内力，却凭着本能与人撕扯，教人看着不免想起山中野兽争夺食物的光景。
只是由此他也再度断定，这些人，也与他在永南一带所遇上的那些流民一样，染上这等毒药，只余死路一条。
于是“噌”地一声，一道赤色剑光于黯月中乍然闪过，随后“噗通”几声，那方才还争夺之人已然尽数倒下。啼血客执剑掠起，半晌之后，这本就破败的荒村再度陷入死寂。
啼血客驻足江边，不知不觉，弦月自云中悄然露头。
树上正挂着一条玄色外袍——那正是此前他借给那女子所披衣衫。可不知是挑衅还是别有用意，她竟将其挂在这江畔枯柳之上。
啼血客不禁眯起老眼，望向那江心浓雾。
习武之人自然目力极好，能瞧见大多常人所不能看见之物。
——那不是巨兽，却是一艘高如宫阙的大船。
有人正在甲板上走动，那所谓的喷火兽目，正是那船头亮起的长明海灯。
啼血客擦了擦剑上凝结成霜的血，却并未收剑入鞘。
因着他也同时瞧见，那巨船正在缓缓靠近。
它威势赫赫，正如一头审视领土的江心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