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离被缚着手脚,艰难转过脸去,却只瞧见浓雾之中,那水色长衫的女子于船头抱拳一礼,朗声说道:
“客人远道而来,我等岂有不招待的道理?客人不如先将孩子放了,有什么事,我们不妨好好商量。”
“你就是秋心?”啼血客仰面望去,冷笑一声,“老夫与你们秋家人可没什么好废话的。再者而言...招待?你们的待客之道,是那丹喙叩夜,还是那螭音离明?”
“客人哪里的话?方才是孩子们不晓事,冲撞了您,您可切莫放在心上。”秋心莞尔一笑:“客人不是想见家主?还请登船,我这便为您引荐。”
“老夫若说不呢?”啼血客寒声道,“让你那主子下来见老夫!老夫有话要问他!”
众人一片唏嘘,谁都晓得家主在重楼上的地位。今夜允这中州贱民登船已是破天荒,这贱民竟要家主亲自来见他,真是狂妄至极!
一少年当即上前道:“喂!你这老疯子!未免也太嚣张了吧!你信不信我这一个丹喙下去就将你炸成肉沫!”
啼血客睨了他一眼,却道:“方才没将你也打下船来,倒是可惜。”
“你!”那少年恼怒,登时欲要掠下。
“阿泽,退下。”
秋心呵斥一声,将那少年拂至身后。
“家主今夜有要事,此时却脱不开身,故而命我代为传话。客人难道是信不过我?”
啼血客却直言道:“是信不过。宁信世上有鬼,也不信女人的嘴。这可是老夫行走江湖的规矩!还废话作甚?老夫便在这儿等他半盏茶,半盏茶后,这小妮子的命,老夫可就收下了。”
“客人可真是急性子...”秋心垂眸思索了一阵,却转而说道,“实则家主对您的大名亦是早有所闻。家主对当年之事很是抱憾,倘若早些得知你们的难处,也不至于让秋练姐姐......”
“少在老夫面前惺惺作态。”啼血客目中血色一闪,冷冷道,“知道又如何?以你们的作风,恐怕你们也只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捉回去吧?”
秋心凛然道:“秋家人生来便是战士。战士可为其主抛头颅,洒热血,却绝不能将性命耗费在无用之物上,比如男人,比如那所谓的桃源梦。”
啼血客老眼一眯,怒上心头:
“无用之物?你说她耗费心血守护的桃花寨是无用之物?”
秋心望向他,眼中仅余讽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既然不为秋家大业而生,便是只晓得安居一隅的贱民而已,你与你那不成器的病弱稚儿亦如是。”
“噌——”
气氛瞬而迟滞,啼血客横剑于前。
“你们果然见过羽儿与翎儿。都过了这么些年,现在才想起寻老夫的麻烦,未免有些太迟了吧?”
秋心笑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秋家人最不畏惧等待。”
啼血客嗤笑一声:“等?等你们那所谓的天时?此番你们乘船而来,也是因为天时?”
“看来练姐姐当真与你说了许多秋家之事。”秋心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再留不得你。”
“有意思。你们劫了老夫的羽儿,老夫还未找你们算账,你们倒先要寻老夫的麻烦了。”啼血客自知今日必有一战,随即冷笑道,“那便利索点,要么将羽儿还给老夫,老夫还能给你们个痛快!要么...你们便一个一个受死!”
“咦?”那秋心似是故作惊讶道,“原来您不知道么?今夜重楼之上的盛宴,正是为令嫒而设呢。”
正当此时,又一阵歌声自那重楼之间响起。这一回的曲子,却令啼血客闻之色变,肝胆俱裂。
......
“风儿轻,柳絮飘,
小月亮,挂树梢......”
暖阁一片寂然,秋盈盈朱唇微启,循着旧时所剩无几的记忆,她却将娘亲所授的歌谣记得分毫不差。
“好歌,好曲,好身段。”
男人于她身后低声说道,大掌勾起她的几缕青丝,轻轻摩挲。
“不愧是九州之境最负艳名的歌伎——不知道那些恩客为你一掷千金之时,究竟是更想听你的曲儿,还是......”
他话音未落,秋盈盈身形一晃,却银牙紧咬,那为夜筵而佩的翠色玉饰于她耳畔叮铛作响。
她双眸泛泪,老实答道:
“二者...兼有......”
“呵呵。”
男人似是宽和一笑,指尖兀自勾勒着她胛骨春情。饶是此时此刻,秋盈盈仍然觉得他像是一位慈怀亲长,好似不论自己犯了什么错,他都予以最温厚的包容——倘若忽略两人于屏风上映出的交叠身影的话。
“秋家向来阳盛阴衰。仙岛上的孩子,常常早慧而短寿。在这其中,女儿便更珍贵了。”
秋盈盈不明白为何对方忽然与她说起这个,现在她能做的,却只是紧紧扣在那窗棂之上,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清明。
“所以当年你母亲长大,本该是秋家宝贵的财富。只是她却假借任务之名,未承成年之礼,也未曾收受族徽,便弃岛失信,一去便是十几年。”
“族...徽?”秋盈盈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中殊意。
男人三两下便将她散落的青丝挽起,窗外飞雪纷沓而至,秋盈盈却只觉浑身如燎焰炙烤,颤颤而泣,不能自已。
“是啊...是净秽除垢,象征战士血脉的徽记。盈盈,我正要将它授予你。待你受徽,便不再是人人厌弃的低贱妓子了。”
“谢...谢家主恩赐。”秋盈盈心底一酸,险些跌落在地。
“小心些......”
对方那大掌却适时扶住她的腰际,那炽热手掌如同淬火的铁钳,教她疼痛难忍,却也寸步难躲。
“其实这首曲子,从前我也听过,可不止这一星半点儿...怎的不继续唱了?”
“呵...呵.......”秋盈盈且叹且喘,哀声道,“盈盈怕...唱不好...徒惹族人耻笑......”
男人笑了笑:“无妨。今夜之筵,他们都知晓的。这是秋家的荣誉,没人会笑话你。”
“是...”秋盈盈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定了定神,欲再度启唇。
男人揽着她的纤腰,却轻声说道:
“盈盈,你如此乖觉,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想不想知道...那啼血客今夜是为何故而来?”
......
那歌谣似从记忆中荡来,一片猩红血幕之间,却剩下那碧绿桃叶,轻摇蒲扇的妇人,还有那扎着花髻的女孩。
“娘亲,阿爹为什么被关在铁牢里?”
“因为你阿爹病了,他不想伤害我们,所以要将自己关起来。”
“可是...羽儿想让爹爹给羽儿捉流萤,寨里的孩子都有萤灯,只有羽儿没有...”
“羽儿乖,等明日,娘亲让李伯给你做萤灯。”
“不嘛,就要阿爹做的!”
“那娘亲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铁牢中的他睁着赤红的双眼,近乎贪恋地看着妻女。分明近在咫尺,他却只得隔着冰冷铁栅遥遥而望。本该是子女膝下承欢的年月,他却困在这被世人称为邪剑的囚牢之中,孤独度日。
就因着一把剑。
那女子思索一番,却启唇唱道:
“风儿轻,柳絮飘,
小月亮,挂树梢......”
孩童于歌谣中悄然睡去,不知做了什么梦,唇边犹然挂着酣甜的笑。
......
“羽儿...真的是羽儿......”
啼血客形若癫狂,一把丢下秋影,而后提起剑,不管不顾冲上前去。
“把羽儿还给我!”
——可是倘若没有这把剑,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正当啼血客向着船舷凌空飞掠之时,只听“叮——”地一声,那长链如蛟如蟒,冲着啼血客暴射而来。啼血客抽剑挟击,一阵火花迸溅,铁链失度飞去,虽将那秋心震得后退几步,可与此同时激射而出的数道箭矢亦将啼血客逼退岸边。
秋心素手握着玄锁,冷笑一声:“可笑可笑,令嫒失踪十四年,凭着一首歌才认出她,阁下这父亲会否有些不称职了?!”
“——我秋家的血脉,自当归于秋家。”
“挡我者死!”
一阵红芒倏然自雪夜之中绽开,就连那飘落的雪花都染上血色。啼血客再也不管甚么敌众我寡,此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眼前拦路之辈,他只愿以杀了之。
看着那渐趋密集的矢镞,听着那暗处传来的填装火油的机括声,啼血客狞笑一声,轻轻擦了擦锋锐长剑,却一把将那赤红剑鞘插在雪地之上。
这意味着,他将不必再为之束缚。
“好!好!老夫许久未开杀戒。今日便以秋家之血祭我这啼血剑锋!那就从你开始!”
......
“秋离!”
那秋影终于挣脱桎梏,不知何时那哑穴已解,她登时大喊一声,竟手脚并用向着来处奔去。原来她并未急着逃命,却还惦记着被困在树下的秋少年。
“秋离!我来救你了...”
“你这笨丫头!快逃啊!”秋离看着她,却厉声呵斥道。
“我不!我要和你一起回去!”秋影颤抖着替他解开绳缚,一面哭着一面说道。
秋离咬了咬牙,挣脱绳索,心中却觉有些不妙——方才那群孩子如此出手,分明未将他们两个的安危放在眼中。秋心姐姐也不曾设法解救他们,再看那江畔阵势当是酣战一片,兴许他们早就将自己两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秋影,我们偷偷溜到船舷,叫他们将咱们接上去!”
两人踉踉跄跄奔至江畔,却还需防着那流火矢镞,所幸秋离武功底子不差,应付这些却是尚有余力。
只是船上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专心对付那杀红了眼的老疯子,他二人喊了许久,却无人理会这边境况。
“机括动静太大,他们听不到...”
秋影仰头望去,却是颤颤说道。
“怎么办...重楼太高了,没有秋心姐姐的玄链,我上不去...”
秋离思忖片刻却道:“别怕!秋影,等下你踏着我的手掌催动轻功,借我的力气将你送上去,你再唤人来救我!”
“可是...”秋影泪眼望向他,饶是犹豫。
“别可是了!眼下情况危急,那老疯子本就癫狂,若是被他察觉我二人逃了,恐怕要发难于我们!再说秋心姐姐还未将这里荡平,说不定就是顾忌你我,我们可不能给她添麻烦!”
秋离厉喝毕,见对方目中含泪,却又软下声来:
“机会只有一次,你是女孩子,身量轻些,应是没问题!我等你们接我!”
秋影只得点头道:“好!等我上去,我就喊人来救你!”
两人这便一前一后,蓄势而跃。
“我数三声。”秋离咬牙托起对方,沉声道,“一,二,三!跳!”
那少女如同雏鹊展翼,于江面翻跃而上,化作一道雪色,无声划破了这血战之夜。
“秋心姐姐!阿影在此!”
与此同时,秋离用上吃奶的劲,冲着那酣战之中的几人大喊道。
那水色长衫的女子闻言,目光一凝,却一链将那啼血客拂开,而后登时于手中送出一道长链。
啼血客自然无暇顾及那两个小毛孩,只是他瞧着那秋心手底动作,心头疑虑顿生。
两人交手百招,这女人自是借助长链机括与那重楼的威势暂居上风。然而啼血客习剑多年,杀人无数,对方三招两式早已被他看在眼中,若非江面险阻,他又怎会破不了这铁索阵仗?
然而此时这秋心冲着那凌空跃起的少女掷去铁索,他却自那招式之间看出微末杀意。
思及此,啼血客当即厉喝一声:
“躲开!”
然而铁索将至,此时提醒已然半分不及。
电光石火之际,变故陡生。
“噗嗤——”
那铁索竟未如众人所料,卷上那少女腰际,而是冲着那少女当胸而穿。
“秋心...姐姐......”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铁索坠于寒江,少女面上,终于得以登船的雀跃还未褪去。
那铁索却没有半分犹豫,顺势而落,少女也如同一只折翼的羽鹊无力坠下。
“不...不...不!”
未及反应的秋离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来,终于赶在最后一瞬与那少女齐齐砸向江畔。
秋离冲着那女子嘶声道:“秋心姐?!为什么?为什么?!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杀她?!”
“落入敌手,已是不洁之身,理应处以火刑。示敌以弱,泄露机密,按律当斩。”秋心看着他,冷冷说道,“她该庆幸是死在我手上,否则...”
秋心转而冲身旁几个面色苍白的孩子说道:
“秋离与秋影办事不力,背叛亲族,其罪当诛,今夜我等便清理门户,以儆效尤。尔等若有异心,便如他二人这般下场!”
众少年少女噤声,皆不敢言。年纪稍长些的,却面色镇定,皆是垂首听命。
“你...你......”
秋离气得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又如何?那与她又何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这些都是我告诉他的啊...这与阿影有什么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你杀她作甚?!”
“无妨,你也一样。”秋心话音未落,便凌空掷来一道铁索,那铁索如电,直取秋离首级。
“铛——”谁料一旁啼血客却一剑震开那夺命铁索,寒声笑道,“呵呵...这小子的命,老夫便收下了!”
秋心似是早有所料,却面不改色,铁索归掌,她淡声与旁人吩咐道:
“丹喙叩夜备好了么?”
“...还须半盏茶!”
“那半盏茶后,便将此处荡为平地吧!”
啼血客面色一凛,长剑一横,再不敢耽搁。
......
“秋...秋离...”
那染血的小手覆上秋离脸庞。
“回家...阿影,想回家...”
“秋离,好疼啊...阿影好疼。”少女嘴唇惨白,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栀子花。
“呜呜......”饶是堂堂男儿,此时秋离终于忍不住泣声道,“秋影,别怕,我们就要回家了。等回家了,就不疼了...”
“等回了仙岛...秋离要娶媳妇啊...”少女咧开嘴笑了笑,唇边一汩一汩地淌出血块。
“嗯...娶媳妇。”
这伤势自然已经无力回天,秋离能做的却是按着那胸口血窟窿,却怎么也暖不起少女的体温。
“呵...回家......”
不消一时片刻,少女的手软软垂下。任凭少年如何泣声呼喊,她也再听不见半分。
直到生命的尽头,她也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死于同族之手。而那所谓同族,不过是以冰冷铁令构筑的谎言。
性命何其重,在他们眼中又何其轻?
秋离看着那巍峨巨船,只觉心头升起一股幽暗火焰。
抱歉,阿影。
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