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形清瘦,常穿一身黑衣的寡言青年,从北国边陲,经过军阀割据派系斗争,看着租界中英法白人趾高气昂的嘴脸……
一路看,一路走到潍皖交界,在晚晴城中暂时停下了脚步,张麒灵想好好念书,想做个堂堂正正的新青年新公民。
平时不爱交流的他,甚至在这座老城中得到了一个愿意和他一起学习,一直静处,也不觉得他冰冷无趣的朋友。
可是那些想要利用他,想要将他敲骨吸髓的混帐,有时还是如诡魅一般重现阴魂。
张麒灵差点死在一个凶险的斗里。
他不怕死,但要他因为别人的利用欺骗和残害而死,他不甘。
当他从暗无天日的墓道里爬出来,带着一身伤痛逃回城隍庙的时候,他以为他就要死了。
可是一个洪亮稳重的声音,在他半昏半醒的时候闯入,不嫌弃他身上混着血水泥浆的可怖肮脏,并且耐着性子救他、护他,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彼时的张麒灵是会有眼泪的,虽然他脆弱的一面不常让人看到。
蒋峥嵘见他眼眶发红,慌忙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很痛?裴大夫留了些草乌散,要不要再敷一敷?”
张麒灵摇了下头,冷静地把眼圈的酸涩逼回去。
他还是把扳指举起来给蒋峥嵘,示意他收下。
蒋峥嵘明白今天是拗不过他了,只好接过扳指:“好吧,我先替你保管。”
闪着华贵光泽的扳指散发着炫然的金芒,和青碧入骨的雅致色彩交相辉映——
也是后来蒋峥嵘才知道这种材质叫做虬角,放在前朝,是清廷贵族们用的玩意儿。
这枚虬角箍金雕画扳指,在反法西斯抗倭战争时期,被蒋峥嵘典当成现洋,换了几箱磺胺药和盘尼西林,救活了很多抗日战士。
遗憾的是,那家当铺在战火的洗礼中失去了踪迹,以至于后来蒋峥嵘再想去赎回这枚算是他和张麒灵初识纪念的扳指,也终究不能如愿了。
……
而此时身在客来缘旅馆的蒋峥嵘尚且不知道,他将来会弄丢这枚来路不明的扳指,甚至之后还会弄丢他放在心底的张麒灵。
扳指和人,他一个也没有保管好。
……
天已经黑了下来,蒋峥嵘买了份鲜肉馄饨,还有些饼干果脯和热牛奶,张麒灵手臂上都是伤,蒋峥嵘让他坐着不要乱动,然后端着碗和勺子喂他。
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香得找不到边儿,滑嫩的皮儿在晶莹的汤里荡着,圆滚滚,皮里透着粉红鼓起的瘦肉馅,一舀一只,饱满又可爱。
蒋峥嵘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小闷葫芦。
张麒灵慢吞吞的,一口一口吃着,很安静,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气质很乖巧。
蒋峥嵘想起以前他十二三岁,追着给五岁的小妹鹤盈喂饭的时候,小丫头经常边吃边玩,叽叽喳喳,有时一边吃一边笑,说着话还会呛到,调皮得很,和张麒灵完全是云泥之别。
喂着喂着,蒋峥嵘不禁露出慈父一般的笑容,要不是这时候他和张麒灵还不够熟,他可能要开玩笑占占便宜,对张麒灵说一句“乖宝,爹爹最疼你了。”
……
吃完馄饨已经快到晚上九点钟了,蒋峥嵘看看旅馆里的挂钟,把饼干果脯和牛奶放在张麒灵的床头。
饼干放在一个带盖的铁筒里,用油纸包着,便于存放和食用。
趁着这个过程,蒋峥嵘把之前张麒灵给他的那块银元悄悄放回张麒灵的包里,然后用黄纸果脯袋子压着。
做完这些,蒋峥嵘对张麒灵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要回家去了,晚安,祝你好梦。”
小闷葫芦看看他,缓缓地点了下头:“晚安。”
……
旅馆的隔音很好,房间内也安静暖和,张麒灵躺在柔软的鹅绒锦缎大床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眼皮慢慢变沉,进入梦乡前,他闻到了床边的牛奶香和果香,还有空气中,蒋峥嵘身上留下的那一丝淋过雨又晾干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