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过外界影响的生物,终究不能算是某种完全顺服的机械。
至少对于张和来说,即便晁九的态度,已是极为的明确和直白,但他在那位儒雅青年走后的第一时间里,所选择的,仍是自顾自地迈开脚步,将那位被霰弹枪枪管一下砸昏过去的“暴动首领”,从高高悬起的柱子上直接释放。
“嘭!”
“吓吓…”
半空中的风声忽来又忽去。
像是某种朦胧的幻梦,虚无缥缈。
但在未曾麻木之际,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总是会让一个人变得振奋。
是故。
伴随着自由落体所带来的响动,后者受制于本能的呻吟,不可避免的回荡于四周左右,堪堪灌入了张和的耳朵。
“你们都出不去了。”
青年的言语非常平淡。
仿佛星空暗夜下,一片久寒于无人之处的镜水天池:
“虽然很抱歉,但至少这些年里,无论如何,你们应当都是出不去了。”
“吓吓…”
青年大汉的瞳孔稍稍聚焦。
极致的刺激扼住了他肿胀的喉咙,让这位一直挣扎求进的存在,也不得不屈服于肉体上的颓唐无用。
“我…”
他动了动半是流血半是结痂手指,如同某种品味优雅的鉴赏家一般,感受着全身上下破碎似的凋零剧痛。
旁人见不到的退意袭上了这位的心头。
有如滔天巨浪,撞击得他的精神世界摇摇欲坠。
但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意气。
就好似某种高居于精神之上的崇洁信仰,让遍体鳞伤的青年大汉再度奋起,试图为自己的未来,求出点更大的缝隙。
“我想活。”
他的嘴唇上全是豁口。
张和半蹲下身。
毫无变化的眼眸中,倒映出了前者的影子。
“我只有我了…我只想我活。”
前半段的言语是没有什么声音的。
直到其吞了口混着腥甜的唾沫,勉强给予了咽喉处一点可怜的慰籍后,方才得到其虚弱的配合。
被称之为“现实”的世界,总是如阳光下的泡沫一般绮丽怪诞。
就比如谁都知道,许下先前那般承诺的张和,有大概率是个彻头彻尾骗子。
但很可惜。
许多劳役心中,那如青年大汉一般盛大而宏伟的愿望,只有这个骗子才能实现。
可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
即便这些天的努力,在轻轻巧巧的一个寻常早晨,就被直接戳成了无数的碎片。
其也仍然可以抱有着那几乎于无穷的狂热上进,为此孜孜不倦的奋勇拼搏。
毫无疑问。
青年大汉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但在十八区,在整个善恶之地,他也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我可以让你活。”
张和的言语无遮无掩。
“甚至于在一定范围内,我可以让你活得很好。”
他看着青年大汉的眼睛。
脸上那副不变的神情,在不散的阴云下略显专注: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成为房长。”
“成为房长就够了吗?”
青年大汉的眼皮一阵狂跳。
好似有一柄永不停歇的小鼓槌,连敲在他的眼球之上:
“一个房长的责任范围,就是我能付出的极限?”
张和的眼神中眸光明灭。
但总体而言,稍有些凝视眼前的意味。
“如果你有那个实力,你也可以成为这片营地的劳役统领。”
他微微抬了抬脑袋。
言语间的细小动作,像是在表达一种隐晦的看重。
“只是我个人觉得,无论是谁,在整个前进的过程中,脚下的步伐,总得一下一下地迈出去。”
莫大的机缘总是伴随着某种危险。
莫大的机缘也总是需要给予莫大的代价。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提前给予了什么代价,或者即将为此支付什么代价,也算是危险的内涵之一。
但很可惜的是。
有些机缘,没有让人选择接受或拒绝的余地。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青年大汉的身体少了些疼痛感。
这是某种被体内分泌的激素,所间接调节过后的正常结果。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获得如往常一般的行动力。
事实上。
这点微量的物质,也仅仅只是让他可以成为一具躺着的尸体而已。
“我不需要你做些什么。”
张和的自信从来都不算张扬。
它无需夸张的动作,虚浮的言语,甚至于就连那种严肃而正经的仪式,都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可有可无。
但只要你听见了他的声音,就总能从那平平无奇的语调之中,感受到一种值得倚靠的东西。
或者说。
一种让人信仰景从的气势。
“可如果,你需要一个安心的理由的话,或者说,还想要得到什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提供给你的东西…”
“那么,你就得更加努力。”
短短的寂静开始于结尾的余音当中。
或许是因为这种类似于交易一般的程序,让习惯了道德秩序压迫的青年大汉一时难以适应。
他微微吸多了些凉凉的土气,无厘头地又问了一句:
“我们真的都出不去了么?”
“这片世界是我的世界。”
张和低了低脑袋:
“但除了这片世界以外,很抱歉,我并没有什么太多太强的权力。”
“您也是一个囚徒啊。”
青年大汉的躯干渐渐发冷。
污秽而肮脏的血液,随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身下不知流淌了多少度量。
他的意识开始不由自主的模糊。
但那股求生的意志,却让其勉强维持着体内体外的脆弱平衡。
诚然。
人这种普普通通的三维生物,是不可能打破物理上的规矩和法则。
但仅对于生物而言,精神的存在,足以让其压榨出更多更强的潜力。
“是的。”
张和的手上多出了一管浅色的溶液。
那是先前天使药剂的注射器经过洗涤之前,用某种溶剂所得到的一点稀释液。
量很少。
可值得庆幸的是,溶剂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物质与能量。
也不多。
但对于现在濒死的青年大汉,无异于即将渴死之人的绿洲。
“我也是一个囚徒。”
坦诚的言语依旧平淡。
只伴随着他将那东西灌入青年大汉嘴里的动作,张和的身影,就好似某种杀人灭口的青年刺客。
但颇为地狱的一个笑话就是:
如若张和真是个刺客,那这种毒杀的方式,显然没有直接让其等死方便。
“可对于你来说,如果想要去一个更大的牢笼,目前最好的选择,应该就是我这个囚徒了。”
青年大汉的脸色稍稍恢复。
“您说得对。”
他闭上双眼,脸颊上颤抖不息的肌肉,却怎么也打不开这位紧咬的牙关。
“某,王运,愿为您肝脑涂地,策马前驱,生死不背,贵贱不移。”
“我不需要所谓的追随者或者仆人。”
重新站立在阴云下的青年面色平静。
他抬起头,朝着北边的方向凝神望去,略藏于身后的手心贴近腰间,只轻轻一勾,就能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你保持着你对于自己本身的爱意,我维持着你们奉献于十八区的制度,这两者坚持下去,便已是两者之间最为完美的默契。”
“我喜欢和拥护的默契。”